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瑶口中的小蛇是谁(瑶妹背后的配音师长啥样?和妲己配音师对比,原来真人差距这么大)

导读瑶口中的小蛇是谁文章列表:1、瑶妹背后的配音师长啥样?和妲己配音师对比,原来真人差距这么大2、王者荣耀隐藏技能,知道3个的都是老玩家,都知道的绝对内测大佬3、数万蛇齐舞4、小

瑶口中的小蛇是谁文章列表:

瑶口中的小蛇是谁(瑶妹背后的配音师长啥样?和妲己配音师对比,原来真人差距这么大)

瑶妹背后的配音师长啥样?和妲己配音师对比,原来真人差距这么大

瑶最近要出新皮肤了,而背后的配音师长啥样你知道嘛?最近瑶的配音师曝光,和妲己配音师对比,原来俩人的风格差距这么大!

瑶的配音师名叫宋媛媛,当初她接下瑶这名英雄的配音时,对她的定位是一个非常善良的少女,同时爱说反话的女生,所以瑶特别爱调侃熟悉的人。会对东皇说:你好,小蛇。

而瑶死之后,也会安慰周围的人:别难过,我只是睡一觉。所以瑶的配音师,非常喜欢这个角色。最近她也是和另外的女英雄CV共同开黑,居然差距这么大!

瑶妹的配音师还是一名20来岁的少女,但是妲己的CV,其实很早就结婚,并且拥有自己的孩子了。一个比较可爱,而妲己的CV则比较知性。两种风格完全不同的女生,配音角色也不一样。

后面很多玩家看完瑶的配音师后,大喊这妹子太好看了吧!不知道符不符合你们想象中的形象呢?

最近瑶也是要上线五五开黑节皮肤,本次瑶的配音师曝光,可以给瑶刚好过一周年生日,还有新皮肤。

看完了瑶的配音师真人样貌,你们认为她符不符合瑶的形象?

王者荣耀隐藏技能,知道3个的都是老玩家,都知道的绝对内测大佬

王者荣耀可以说是个长命的手游了,上市到现在一直都蛮火。这期间,游戏也在不断更新,英雄也越来越多,因而玩家们要想玩的好玩的精,需要掌握的知识也越来越多,来说几个许多玩家忽略或者说还没来得及学习的冷知识。


周瑜站在二技能上可以回血


其实这个在官方的技能描述文档中就有提到,但可能大家都不怎么注意。用自己的火回自己的血,请大家都来看看这个自己养活自己的优秀男人好么!


一级普攻最高的是盾山


没铭文跟同铭文的情况下,比较起来都是盾山普攻最高,守约嬴政也比不上,因为它的普攻附带自身最大生命4%的加成,威力很大,小拳拳可以砸碎胸口的那种!


大乔跟钟馗配合可以把敌人勾回泉水


不得不说这波操作太秀了,不过这个也不是随便就能做到,很有技巧性,讲究时机。大家下次都试试,先让钟馗勾人,再让大乔传回家,看能不能成功


净化消除不了孙膑一技能标记,还会让他爆炸


召唤师技能精华可以解控和解除所有负面效果,但在孙膑这个小可爱身上却不太行。当孙膑一技能标记命中目标时,净化了反而会提前受到伤害。不过,如果在一技能即将爆发时使用净化 就可以回避掉这个伤害。


后羿和嫦娥站在一起两人会增加13点物抗和14点法抗


后羿和嫦娥在情人节的时候出了一款限定情侣皮肤如梦令,超好看。这也让很多玩家才反应过来"原来他俩才是一对""不是嫦娥跟八戒么"。其实这两人的糖点一直都在,两人站一起是,头顶会有月亮云彩的标志,还会增加13点物抗与14点法抗,寓意一生一世。


瑶遇到东皇太一会说一句“你好,小蛇 ”会收到一句“你好,小鹿!”


这个跟上一个属于同一类盲点,相遇时会触发语音。大家对这两人关系更不了解,其实他们两个是师出鬼谷子的同门啦。


这些冷知识你知道几个呢?你还知道哪些,欢迎留言和游戏日报君一起分享!

数万蛇齐舞

不由得出了一声冷汗,要不是师父在一旁抓住他的手,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叫,他早就跳起来狂奔而逃。
说也奇怪,这些长的、短的、细的、粗的,各式各样,千奇百怪的毒蛇,从两人身上爬过时;竟熟视如睹。宛如两人不存在,像赶个什么集会,完成什么使命,争先恐后地向古墓游去。
不一会儿,沙沙沙地走得一条不剩,黄天虎感到满身腥毒;所伏的蔓草已倒了一大片,粘糊糊的,甚是恶心。
群蛇聚在古墓周围,不再游动,按各自的种类盘缠在一起,顿时,地上堆起一地的毒蛇泛着冷冷的寒光。
群蛇伏在地上悄然不动,好像在等着什么。
两只像檐妹的怪物蹲在穴口君临群蛇;威风凛凛,颇有王者之风范,雪白的身体特别醒目刺眼。群蛇惴惴不安,一齐注视着两只怪物,万头攒动,没有一点声息,连怪物腹部的鼓动声都听得见。
而两只像赡蛛的怪物,静静的注视着群蛇,闪动着两只精光灼灼的小眼晴;然后发出“瞅瞅”两声鸣叫,样子像很满意。
汪视半晌。霍地窜入群蛇之中,各自咬住一条金光闪闪的小蛇七寸。
好快!只是在电光火石的一瞬间。
其它的蛇如获大赦,忙不迭的四散而逃,顿时。沙沙之声大盛,蔓章乱动。
倾刻,一片空旷,群蛇去得一条不剩了。
两只像赠的怪物,瞧也不瞧,叨着两条金蛇蠕蠕吞食,互相点头鸣叫,模样真是得意至极。
不一会儿,两只怪物肚子腆了起来;鼓鼓的,昂首发出“惭”的怪叫。
得意之时,嘴一张又吐出两团白雾,古墓前的蔓草丛刻萎了一片。
好毒啊,看得黄天虎大张其嘴;久久合不拢。
两只怪物昂起头;将脖子扭两扭,正准备转身入洞。
忽然,一个苍劲的声音嘿嘿怪笑,身如鬼魁向两只怪物那边去。
伏在草丛里的师徒俩大惊,只见飞跃的是一个硬骨嶙峋形如僵厂的老斐,目射寒光,灼灼如电,带着一双皮手套,是从左侧的大樟树上飞扑而下。
黄天虎不识来人,但知道来人武功极强。
那两只怪物,虽然剧毒无比,已有灵性;陡然惊觉,情知不妙,急掉转头,身形一躬;向黄天虎电射而来。一前一后。
“噗”的一声,钻进黄天虎的大嘴里,黄天虎只觉得咽喉一使;借前一只怪物冲,被黄天虎吞到肚子里。
嘎得黄天虎两眼直翻,差点掉泪。
原来情急之下,两只怪物把黄大虎大张的嘴认作一个洞穴。
黄天虎只觉身上一阵冷惊惊地。冒起满身的鸡皮疙瘩,半张嘴巴,感到恶心。
紧跟其后的怪物,见洞口忽闭,才知同伴已错入虎口,在黄天虎头上一顿,斜窜而去。
那僵尸老斐跟着后面又飞扑而至。
就在这刻不容缓之际。陡闻两声金属叮当交鸣的响声;一条白影,两道剑虹,自八角井一侧疾射而出,一晃即逝。
另一只怪物在黄天虎的眼皮底下消失了。
黄天虎只闻到一股如兰似梅的馨香,头脑变得清醒。
多么奇特的香味,震人心弦;虽是淡淡的,但黄大虎的脑海中却留下永恒不灭的印象;馨香飘荡空际,这香味他似在哪里闻过,但又说不出来。
黄天虎不由痴了!
突然,面上一寒,一只明晃晃的钢钩已指到自己的面前。
一个咬牙切齿,气极败坏的怪物厉声道:
“臭小子,老子要你的命,喝你的血!”
黄天虎猛的回过神,一惊心道:这个老鬼,我又没挖他的祖坟。
伏在一旁的袁一鹤眼见爱徒要吃亏;情急之下,鱼竿一晃,迎面戳向僵厂老者,喝道:
“‘蜈蚣毒斐’别欺小辈,老夫正要找你!”
“蜈蚣毒会’四字一入耳,黄天虎不禁心忖:这老鬼不正是害死我父母的五邪中的“四毒”之一。
杀父化人就在眼前。
黄天虎怒火狂燃,“无极宝剑”弹鞘而出;一道寒光电掣而出,直指“蜈蚣毒斐”胸前的破绽“天突穴”。
事出突然;“蜈蚣毒岁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的成名绝技,会被人一招击破;怎抵得住这致命处,在防不胜防的一击下,“吟除”一声,瘫倒在草蔓上。
“蜈蚣毒斐”满脸惊恐骇然;站在一边的袁一鹤更感到不可思议。
“蜈蚣毒斐”乃十八年前武林一魔双煞四怪十邪中的四毒之一,一身功力已臻绝顶;在武林中是可数的顶尖高手。
谁知道,重出江湖的黑道高手;竟如此不堪一击;被刚出道的虎儿一击而倒。
何况虎儿刚才一击也并不高明,只是迅猛而已。
其实袁一鹤哪里知道,就是极强的高手;经黄天虎不经意的一点,也会摔落在地,根本没有还招之力。
因为他点的刚好是“蜈蚣毒斐”的破绽;就像一个有武功的人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一样。
要不是黄天虎心念所动,想要留下“蜈蚣毒文’的活口;“蜈蚣毒及’早就上了黄泉之路。
虽然黄天虎劲力一缩,剑尖偏离他的!‘天突穴”,但“蜈蚣毒会还是被他强大的内力震得心血上翻,“哇”地吐出一口鲜血。脸色苍白,没有点血色。
黄天虎虎目圆睁,提起“蜈蚣最要’正要发问。
慕地划空响起一缕萧声,使他情不由己地突然停手,脸露惊骇之色,侧耳倾听。
萧声悠悠传来,音韵婴搞,悠扬顿挫,启人发思。
忽而,音韵趋转高冗;扶摇直上,犹如鹤很凌空,响彻云霄,又宛如铁马金戈;啸声遍野,充满豪壮之气。
接着,音调转为平和;如弹唱声音;听者顿觉心底一片空明。
渐渐;终趋低柔,如小桥流水,其声淙淙;又如珠落玉盘,充满一片诗情画意的高雅境界。
萧声在夜空回荡,经久不息,余音袅袅。
三人被如泣如诉的萧声引于忘我境界,木然痴痴。
赫然忘了刚才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。
袁一鹤抬头观天,正是亥时。
好准时,山下忽地出现两盏风灯,在这寒风细雨中忽明忽暗地摇曳;飘忽间已L了山顶。
两个侍女打扮的十五六岁的少女。穿着紫衫,其中一个正是送信的紫衫少女;这黄天虎认得。中间簇拥着一个红不少女。
依这红衣少女切娜匀称的身材看,顶多不超过二十岁,一头乌黑的秀发像瀑布般飞泻而下柳眉妙目,脸如粉雕玉琢;瑶鼻。樱唇,真是绝色天香,唯有眉宇之间笼罩一层杀气,敛着一片怒恨。
黄天虎心道:
“真是神仙姐姐下凡”
袁一鹤暗想:这是谁呀?我可从未见过”
正想之间,红了少女冷“哼”道:
‘烟波钓爱,你倒蛮守信用的啊!”
说完,冷眼逼视着袁一鹤。而从没向黄天虎和“蜈蚣毒岁’瞟一眼,似乎当他俩不存在。
袁一鹤精光灼灼地凝视着红衣少女。
好冰冷的眼光!
“不知姑娘邀老朽到这荒山了断什么大仇?”
红衣少女先不忙答袁一鹤的话,反问道:
“心中有鬼,还请了两个帮手,哼!”
袁一鹤闻言一怔,随即哈哈大笑道:“姑娘大可放心,这位是老朽的徒儿童天虎,这位是刚被小徒捉拿的四毒之一‘蜈蚣毒斐”完全与我俩无关、”
红衣少女听了一惊;“哦”了一声,满脸诧异,两道冷光向黄大虎扫来,满脸不相信。
十邪中的四毒人物,功夫内力已到绝顶,能被你徒弟捉拿,想给我一个下马威?
这一看,不由将眼光停在黄天虎的脸上。
一张多有棱角的脸!
虎头虎脑,黑白分明的星目不掺杂一点尘世之色。在以往,别的江湖年轻少侠看到红衣少女,无一不露出一脸巴结讨好的色相;或是故作高深莫测的情圣相,她为那些人感到可怜。
而这个少年的星目间流露出完全是对她的美艳发自内心的赞美眼神,一种纯真的称赞。这种从没见过自然无邪的眼光使她芳心一震,脸一微红,不禁与他赤裸裸火一样的眼光相遇,连忙别过脸去。
幸好灯光摇曳,大家倒没注意到她神情之间的变化。
她将眼尤移向被黄天虎捏抓着的瘦老头,不错,是“蜈蚣毒到”只是不是以往那个气焰嚣张的“蜈蚣毒岁’。
耷拉着瘦瘦的脑袋,痛苦地呻吟着,萎成一团;被黄天虎提着像一条死蜈蚣。
尽管黄天虎为红衣少女的容貌倾倒不已,但觉得红衣少女对师父说话的口气极是不敬,简直含有侮辱轻视之意。
心中怒气一生,忍不住点着脸喝斥道:
“哼;一个女孩家,不在家里插花绣朵,把我师父老人家大老远地叫到这荒山野岭,搞什么鬼?”
黄天虎话声未完;猛闻一声娇喝道:“你以为你是谁?敢教训我家小姐,小心姑奶奶割掉你的舌头!”
喝叱的是送信的紫衫少女;声音尖锐,像连珠炮。
黄天虎赶紧一缩脖子,作出一个害怕的样子怪脸道:“哟哟哟,慢慢来;不要呛着了,小小年纪就要作姑奶奶”说完作出一个老太婆的样子。
若在平时,袁一鹤早就开心大笑,但这种气氛不合适,忙喝道:
‘虎儿,不得无礼!”
黄天虎赶忙禁声,朝紫杉少女吐了吐舌头,将她气得杏目圆瞪。
红衣少女强压笑意。今天晚上本来是的杀父仇人报仇的,没想到碰着一个精灵古怪的少年,一个十八、九岁的少年;怎么像个孩子。
难道世上真有这样毫无烦恼的人?
袁一鹤喝住黄天虎之后,朝红衣少女一抱拳道:
‘拙徒生性顽劣,冒犯姑娘,请不要见怪。”
红衣少女没有回答,心想:有什么见怪的,我倒还有点羡慕,不像你这老奸巨滑笑里藏刀的人,杀了我父系。还故意装糊涂。
眼光转向袁一鹤。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。
袁一鹤像没听见一样,续追:
请问姑娘贵姓芳名;与我老朽有何过节?”
红石少女眼露杀机逼视着袁一鹤,语声颤抖道:
“过节?老贼!本姑娘叫柳红燕。一剑平柳正华是我父系你该明白了吧!”
黄大虎听到少女骂师又叫老贼,大怒;正准备破口大骂,忽然感到肚里一阵剧痛,赶忙捂着肚子。
心里大惊,刚才我可把那剧毒的怪物吞了一只,会不会将我毒死。
这样一想,不禁背脊发冷,冷汗直冒。
忽地,他感到有一种要拉屎的感觉;身子一晃,叫道:
‘师父,我想拉屎,这姑娘说话好臭1”
话未说完,人已拉着“蜈蚣毒岁’飘出七八大之外,消失在墓地后面。
两个紫衫少女见他暗骂小姐说话放屁,正想飞身而上捅黄大虎两个窟窿,但又搞不清他是真拉屎,还是假拉屎。如果是真的;一个姑娘家多不好意思。
袁一鹤对黄天虎的行径倒是见怪不怪,只是觉得有点过分。
听到柳红燕报出姓名,不禁感到诧异的“哦”了一声道:
“原来是柳大侠的掌珠;失敬,失敬!”
双手微一抱拳;接着说:
“老朽实在不明白其中的原由,还是清柳姑娘直说吧!”
柳红燕柳届一挑,冷笑道:
“老饭,事到如今,你还装疯卖傻,三个月前,我父亲就是被你害死在这里;我就不相信你忘记得这么快!”
“一剑平”柳正华是江湖上成名的三大剑客之一遇故时总是平胸出剑;一剑封锁,迅如闪电;从不利出第二剑,因此,江湖人称“一剑平”。
袁一鹤虽然从来与柳正华谋面;但对他神交已久,景仰得紧,怎么会害了他呢,即使想害他;功天上也未必过得去。
何况三月前;他和虎儿还在“乳峰山”过着闲云野鹤的日子,从未下山一步,又怎么去杀柳正华。
这是一个可怕的误会!
一阵惊愕,袁一鹤随即神情泰然地说:
‘柳大使身遭不幸;我袁一鹤深感难过,但这一切与老朽无关!”
这句话本是发自袁一鹤的肺腑之言,但听在柳红燕的耳朵如讥讽和嘲弄。
银牙一咬,娇躯一扭,手一甩,一块明晃晃的东西向袁一鹤射来,冷笑道:
“老贼,睁开你的狗眼看看,这是什么?”
袁一鹤手一挑,将东西接在手里。
“啊!,,
一声惊叫,王佩;这是袁一鹤的母系从小就挂在他颈上的玉佩。
袁一鹤家以前是个大户人家为了祈祷他长命百岁,生下就在他脖子上挂了一块白玉,这是一块纯天然的白玉,两面各刻着:
“袁一鹤”
“长命百岁’
袁一鹤一直将它当护身符带着八十年来从未离颈。
就在前四个月在江湖朋友家喝酒,一时高兴多贪了几杯,醉倒在回家的路上,回到“乳峰山”才被虎儿发觉,王佩不见了,为此心里一直难过的根,像害了病。
现在突见爱物,不禁“啊”的一声惊呼。
愕然退了两步,望着柳红燕;急问道:
“这—一玉佩I怎么在姑娘手中?”
柳红燕从袁一鹤惊愕的神情中;更加深信不疑;袁一鹤就是她的杀人化人!
惨然冷笑道:
“老贼,我父亲死时手里还抓着这块玉佩,如今物证在此,你还有什么话说,拿命来!”
父母之仇,不共戴大!
柳红燕头一低,娇躯微扭,手中的长剑划起一道金虹,电掣般的刺向袁一鹤的腰际。
这一剑出手快捷,身形利落,如飘风闪电,颇有三大剑客之一“一剑平”的遗风!
袁一鹤听了柳红燕的话,心里明白,王佩的遗失并非偶然;已中了歹徒的借刀杀人之计。
这嫁祸于自己的歹徒,肯定有所图。
袁一鹤头脑中瞬间间出许多形象,但不知这歹徒是谁?
自忖在武林中,不管是自己还是柳正华,绝非泛泛之辈,乃入武林顶尖高手之列;歹徒能窃得自己的玉佩,既是乘自己醉酒后得手,倒也没什么好奇怪,但能害死“一剑平’柳正华;显见这歹徒武功身手已是绝顶。
这绝顶高手,为何不乘我醉酒之机杀了我?而去绕一个大圈子嫁祸我一袁一鹤虽然久历江湖,对此还是感到百思不得其解。
怔怔地站在那里,瞪着眼睛望着柳红燕。
忽然感到腰间一果,回过神,柳红燕的长剑已沾到自己的衣服。
袁一鹤大骇,连忙身形一晃。疾退八尺!
柳红燕一击不中,足一顿,衣衫飘飘,一声娇叱,身于持剑平飞金虹暴射,跟着疾退的袁一鹤暴扑而进——

小说:道士与和尚孤岛寻宝,却没想到,和尚竟是个口蜜腹剑之辈

落水者自相残杀,海水里成了屠场。席应真纵然身经百战,也未见过如此情景。他连声喝止,但无人理睬。幸存者为了摆脱绝境,均舍生忘死,极力击杀同类。席应真只觉心寒,瞥了冲大师一眼,和尚敛眉合十,仿佛参禅入定,席应真不由暗暗叹一口气,心想:“这和尚不但心狠手辣,操弄人心的本事也胜过他的武功。”

他极目望去,看见乐之扬遭到明斗偷袭,心中大为担忧,又见叶灵苏将他救起,方才松了一口气。本意上前相助,可他一旦离开小艇,冲大师必定驾船远走。犹豫之际,忽见叶灵苏拉着乐之扬潜到远处,手里扣着“夜雨神针”,但凡明斗靠近,便发金针将其逼退。

明斗奈何不了叶灵苏,便拿其他人出气,他左一掌,右一腿,所过非死即伤。众人齐发一声喊,纷纷上前围攻,明斗夷然不惧,拳脚乱出,搅起数尺高的浪头,势如虎入羊群,左冲右突,无人可挡。他的身边人体翻滚、血水涌溅,不过两炷香的工夫,惨叫声忽地停了下来,偌大的海面空落落的,静得让人心生寒意。

明斗杀红了眼,又向一名东岛弟子游去,那人眼看明斗逼近,心胆欲裂,结结巴巴地说:“明师叔,人、人够了。”

明斗应声一愣,掉头看去,加上叶灵苏和乐之扬,果然只剩下四人。他眼珠一转,招手笑道:“好哇,咱们一起上船。”那弟子如释重负,返身游向小艇,眼看船舷在前,冷不防明斗无声逼近,扑地一掌拍在他的头顶。那人头颅破碎,登时沉了下去。席应真又惊又怒,叫道:“明斗,人数已够,你为何还要杀人?”

明斗扳住船尾,跳上小艇,笑嘻嘻说道:“少一个人,船不是驶得更快?”说到这儿,他扫了冲大师一眼,目光甚是阴沉,冲大师知道他的心思,呵呵笑道:“贫僧丢下明兄实有不对,但若换了明兄,想来也跟贫僧一样。”

明斗想了想,点头说:“不错,把我丢船上,好歹替你挡住了几个敌人。哼,换了是我,那也一样。”冲大师合十笑道:“善哉、善哉。”说完这话,两人对望一眼,双双拍手大笑。

席应真暗自警惕,这两人以一对一,均非自身之敌,但若串通一气,却是大有可虑之处。正想着,乐之扬、叶灵苏游了过来,爬上小艇之时,均是筋疲力尽。一时间,船上五人分成了两部,席应真三人占住船头,冲大师二人占住了船尾。双方均是恨极了对手,可是一旦开打,必然船破人亡,故而暂且休兵、遥相对峙。

乐之扬挨了明斗一记“滔天炁”,面色苍白,内息紊乱。席应真潜运内劲,在他背上推拿,老道士内力洪劲,很快冲开淤滞。乐之扬气脉贯通,长吐一口气,脸上有了血色,说道:“多谢道长了。”席应真摇头说:“若要谢,就谢小姑娘,若不是她,你早就死了。”

乐之扬看向叶灵苏,见她神色淡漠,望着一边,当下苦笑道:“叶姑娘,多谢相救之恩。”叶灵苏默然不答,明斗冷笑一声,忽道:“叶丫头,你的金针还剩多少?我就不信,那玩意儿用不完。”

叶灵苏盯着他双眼喷火:“大叛徒,我有多少金针,你一试便知。”两人彼此叫阵,一触即发,冲大师忙道:“二位消消气,大伙儿好容易逃出生天,理当同舟共济。这船上一无粮,二无水,呆在这儿不是长久之计,大伙儿想一想,可有什么好去处么?”

叶灵苏啐道:“装什么好人?你这样的贼子全都死光,天底下才会太平。”冲大师笑道:“姑娘何必咒我?如有得罪之处,贫僧给你道歉。”

叶灵苏还要讥讽,席应真止住她说:“竺因风和释王孙呢?他们上哪儿去了?”冲大师和明斗对望一眼,目光甚是阴沉,冲大师漫不经意地说:“是啊,他们去了哪儿,我也正纳闷呢。”

席应真淡淡说道:“大和尚,你还在乱打诳语。我问你,你到这儿来干什么?”冲大师一愣,笑道:“当然是回中土了。”

“撒谎!”叶灵苏抢先说道,“这条海路,根本不是回中土的道。”冲大师笑道:“大海微茫,行差走错也是难免。”叶灵苏看了明斗一眼,冷笑说:“你走错了也罢。明斗往返中土不下百次,难道猪油蒙了心,成了睁眼的瞎子?”

明斗大怒,腾地站起,厉声道:“小丫头,你敢骂人?”叶灵苏道:“我骂狗呢,谁说我骂人了?”

明斗一跺脚,小艇摇晃起来。冲大师慌忙拉住他的衣袖,笑嘻嘻说道:“叶姑娘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,你说的海路前往江南,我们走的海路乃是前往北方。”

席应真“哼”了一声,说道:“大和尚好本事,撒谎脸都不红。”冲大师皱眉道:“何出此言?”席应真道:“鄙人稍知海图,这条海路若是向前,必然到达一座孤岛。”

冲大师和明斗应声变色,对望一眼,神色惊疑。冲大师沉默一会儿,徐徐说道:“席道长怎么知道前面有孤岛?”席应真说:“这个你不用管,但我知道,那岛屿跟释家有关,如不然,竺因风也不会带上释王孙逃命!”

冲大师抬起头来,两眼精光射出,在席应真脸上转了一转,忽地合十笑道:“善哉,善哉,原来席真人也知道印神古墓。”

“印神古墓?”其他三人均是一呆,冲大师察言观色,知道对方并不知道此事,心中一时懊悔不迭,但话已出口,只好硬着头皮说:“诸位不知道么?席真人所说的孤岛,正是灵鳌岛之祖、一代奇人释印神的埋骨之地。”

乐之扬想起赵世雄说过的往事,心子突突直跳。席应真也拈须沉吟,半晌方道:“大和尚,你去人家的墓地干什么?”冲大师道:“席真人听说过‘大象无形拳’么?”

“略有耳闻!”席应真说道,“那门武功与无相神针、乘风蹈海并列灵鳌岛三大绝技,但数百年以来,并未听说精擅这一路拳法的高手。”

“没听说也不奇怪。”冲大师微微一笑,“只因东岛自古以来,从无一人真正练成过这门武功。”

席应真冷笑道:“莫非这拳法在释印神的墓地里面?”冲大师笑道:“不无可能。”

“好个不无可能。”席应真一拍船舷,高声斥道,“只凭你一句话,就要去盗古人的陵墓?”

冲大师哈哈大笑,席应真皱眉道:“你笑什么?”冲大师笑道:“大师有所不知,盗墓之计并非出自贫僧,而是来自释家。”

“释王孙?”乐之扬冲口而出,“老小子要挖自家的祖坟?贼秃驴,你骗鬼么?”

冲大师含笑道:“此人年事已长,又不会武功,对于墓中的武学秘籍不感兴趣,但听说其中除了武学秘籍,还有许多奇珍异宝,若能从中取出,当可富甲一方。”

“鬼话连篇!”叶灵苏讥讽道,“他是武学世家后裔,怎么会不爱武功?分明是你诓骗他自挖祖坟,教人做贼,其心可诛。”

“姑娘冤枉贫僧了。”冲大师故作委屈,“见了释王孙,你尽可以问他。贫僧不过教他来东岛称王,决计没有教他盗窃祖宗之墓。”

席应真将信将疑:“若你所言属实,释印神有此子孙,真是莫大的不幸。”他目光扫过明斗,“明尊主,你在东岛一人之下、千人之上,为何要引入外敌,背叛本岛?”

明斗面皮推动数下,淡淡说道:“千人之上固然好,一人之下却没意思。”席应真点头说:“不错,只要逼走云虚,扶正了释王孙,你便可拉虎皮当大旗,把持东岛大权,跟蒙元一南一北、遥相呼应。”

明斗“哼”了一声,并不回答。乐之扬眨了眨眼,笑嘻嘻说道:“席道长说差了,明先生这样做,未免有些名不副实。”席应真奇怪道:“怎么名不副实了?”

乐之扬笑道:“明先生叫做明斗,理应是正大光明之辈,就算与人相斗,那也是斗在明处。但如席道长所说,岂不是叫做暗斗?暗斗的不是茅坑里的蛆虫,就是地洞里的鼠辈,藏在阴暗之地,终年不见天日。明先生倘若这样做了,岂不是名不副实么?”

“副你妈的。”明斗勃然暴怒,呼地一掌扫向乐之扬。席应真看得分明,举手相迎,掌力未接,冲大师呼呼两拳击向两人。二人只好回掌自保,不料和尚一发便收,轻轻收回拳劲,合十笑道:“二位还请罢手,胜负倒在其次,这区区小船,可经受不起二位的神功。”

明斗怒哼一声,瞪着乐之扬,恨不得将他一掌拍死。原本这次论剑,明斗胜券在握,谁知道乐之扬横插一脚,叫他美梦成空,被迫离岛远走。此恨可比天高,明斗暗暗发誓,只要乐之扬落到自己手里,必要将他碾成肉泥。

冲大师左顾右盼,衡量形势,口中笑道:“席真人,如你所言,应该知道印神古墓的方位吧?”

席应真看他一眼,笑道:“你不知道么?”

“说来汗颜。”冲大师叹一口气,“释王孙害怕我得到海图弃他而去,始终不肯言明古墓的所在。竺因风趁乱将他掳走,此时必然前往岛屿,如果我们去得太晚,姓竺的一定会先闯入墓穴,得到释印神的真传。”

竺因风淫邪狠毒,倘若得到东岛秘籍,的确大有可虑之处。席应真犹豫未决,乐之扬抢先说道:“带你们去古墓也行,但要有一个抵押。”

席应真见他答应,面露不快,忽见乐之扬冲他使个眼色,只好按捺性子,看他有何图谋。

“抵押?”冲大师皱眉道,“抵押什么?”

乐之扬笑道:“二位人品太差,眼下所以老实,不过同处一船。一旦弃船登岸,必定翻脸动手。大和尚,你交出《天机神工图》作为抵押,如果二位翻脸,我就毁掉这部机关秘图。”

冲大师一听这话,心头火起。他费尽周折才得到《天机神工图》,此图关系复国大计,岂能轻易与人?他心中发怒,脸上却不动声色,明斗按捺不住,厉声高叫:“乐小狗,你放什么狗屁?冲大师跟席应真说话,轮得到你说三道四吗?”

明斗心中失意,不由愤世嫉俗,变得暴躁易怒。不料乐之扬的话正合席应真心意,老道士笑笑说道:“乐之扬说得不假,岛屿的方位贫道的确知道,但二位人品可疑,届时一旦登岛,必然联手出击。贫道打不过你们,与其死在岛上,还不如死在海里。”

“不错。”叶灵苏接口说,“我们宁可一死,也不让你们盗墓得逞,惊扰释前辈的英灵。”

明斗气得面皮发紫,握着拳头簌簌发抖。冲大师沉吟时许,探手入怀,摸出一本厚厚的图书,笑着说:“罢了,抵押就抵押,这部书交给真人好了。”说完随手抛来。席应真知道他狡计百出,只恐有诈,并不伸手去接,直到落在船上,方才慢慢拾起。他精通阴阳术数,对于机关之道也颇有见解,翻看数页,但觉无误,方才揣入怀中,笑吟吟说道:“和尚能取能舍,倒也还算洒脱。”

“不敢,不敢。”冲大师笑道,“道长得了抵押,还请指点一条明路。”

席应真正要开口,忽觉有人拉扯衣袖,回头一看,乐之扬凑近他的耳根说:“书已到手,不用跟他们客气,眼下大海茫茫,分不清东南西北,就算带他们去灵鳌岛,这两个狗贼也一定蒙在鼓里。”

冲大师练就天耳神通,百步之内落叶可闻,乐之扬声音虽小,他却听得一清二楚,心中登时大怒,恨不得将这小子一拳打死。明斗也觉可疑,厉声高叫:“乐小狗,你鬼鬼祟祟地说什么?”

乐之扬咳嗽一声,说道:“我说明尊主是个大好人,可惜屎吃多了,说话比放屁还臭。”明斗听了前半句只觉惊疑,听了后半句,登时暴跳如雷。

席应真摆手笑道:“明尊主不要动怒。乐之扬的确说了一条计谋,对你们大大不利。但贫道已经答应了二位,君子一言,驷马难追,贫道说话算话,决不食言而肥。”

乐之扬心中大急,连扯他的衣袖,席应真故作不知。叶灵苏冷冷说道:“乐之扬,别闹了,你没听见么,人家可是堂堂君子,岂是你这样的小痞子可比。”乐之扬也知席应真心意已决,无奈放手,长长叹了一口气。

冲大师尽知前因后果,暗暗松一口气,拱手笑道:“席道长光风霁月,和尚佩服佩服。”

席应真道:“你不用口是心非地拍马屁,这艘船无粮无水,除了那座孤岛,也到不了别的地方,但我有言在先,你若侵犯释前辈陵寝,老道我绝不会袖手旁观。”

“好,好。”冲大师笑嘻嘻说道,“这个自然。”

席应真抬头看了看天,忽道:“海水茫茫,须以日头定位。”说罢竖起长枪,太阳映照之下,长枪拖出一条长长的影子。

冲大师拍手笑道:“日晷定位,妙极,妙极,久闻席真人通晓阴阳、谙熟易理,今日一见,果然名不虚传。”

席应真看他一眼,淡淡说道:“和尚说话矫情,这点儿雕虫小技,哪儿在金刚传人的眼里。”一边说,一边盯着简易日晷,掐指默算岛屿的方位。

乐之扬计谋未遂,心中老大失落,见状忍不住又上前耳语:“老头儿,你不是唬人的吧?你以前去过印神古墓?”

“没去过。”席应真微微摇头,“你还记得那天晚上在石像下面发现的海图么?”乐之扬一愣,吃惊道:“那副海图就是释印神的陵墓?”

席应真点了点头,拔出长枪,遥指远处:“就在那里!”

冲大师和明斗精神一振,各拿一片木桨,卖力地划起水来。乐之扬见了,忍不住笑道:“二位不止武功高,划船的本事更高,老子坐在船上,比坐八抬大轿还要舒服。”

“吹牛。”叶灵苏接口说道,“你这小痞子也坐过八抬大轿?”乐之扬挥手说:“八抬大轿算什么,里面坐的不是贪官就是污吏,藏垢纳污,臭不可闻,偶尔有个把清官,又大多酸气冲天,说的话不是孔孟就是圣贤,你要一坐进去,不被活活臭死,也要酸掉几颗大牙呢!”

叶灵苏又好气又好笑,说道:“没本事坐就是了,哪儿来这么多歪理?”乐之扬笑道:“你不要瞧不起人,没准儿皇帝老儿一高兴,也赏我一顶轿子坐坐。”叶灵苏道:“朱元璋赏你轿子?阎王爷的轿子还差不多,不用砍头,直接送进阴曹地府。”

乐之扬哈哈笑道:“管他谁的轿子,能坐就是好的。叶姑娘,到时候还请你陪我同坐。”叶灵苏道:“我干吗要坐?”乐之扬笑道:“早说了,那轿子又酸又臭,需要别的气味来调和调和。有道是‘国色天香’,姑娘既有国色,必有天香,只要你往轿子里一坐,什么臭气酸气统统一扫而光!”

“一派胡言!”叶灵苏口中呵斥,心里却隐隐欢喜。她天生丽质,从小听惯了称颂之词,对此早已厌烦腻味,可是不知为何,这些阿谀奉承的话从乐之扬嘴里说出来,却是别有一番滋味,心里模模糊糊,只盼他多夸奖几句才好。

乐之扬不知她小女儿的心思,转念之间,又去挖苦两个划船的苦力:“大和尚,你这抡桨的样子,很有‘黑虎掏心’的架势啊。说到‘黑虎掏心’,也不知是大师的心黑,还是黑虎的毛黑,我看多半是心黑一些。唉,明尊主,你这一下莫不是‘鲸息功’里的绝招?头在前,臀在后,扭肩摆胯,忽上忽下,三分像鲸鱼,七分像王八。哎,是了,听说鲸息功有六大奇劲,不知道有没有‘王八气’这一说?”

冲大师听如不闻,明斗却气得两眼直翻,费了好大气力,才把挥桨打人的冲动按了下去,心中暗暗发狠:“你小子只管说,将来落到老子手里,老子拔了你的舌头喂王八。”

行驶了两个时辰,仍是汪洋一片。席应真和乐之扬换过船桨,又划了两个时辰,天边出现了一道黑线。小艇悠然向前,一座孤岛徐徐展现,岛如圆盘,内外三层,外层礁石林立、苍黑墨染,内层草木葱茏、绿意参天。内两层,有如乌珠翡翠,环绕一座奇峰,危崖耸立,峭壁如削,形如古神巨灵,俯瞰苍茫大海。

冲大师站起身来,合十笑道:“善哉、善哉,这就是无双岛了。”

“无双岛?”乐之扬笑道,“好大的口气。”

“你懂个屁。”明斗冷笑一声,说道,“当年释印神自号‘天下第一人,世间无双道’,打遍中土全无抗手。后来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一个厉害道士,两人一战之后,释印神折了威风,离开中土,创立了灵鳌岛一脉。相传他后半生落落寡欢,一直思索打败那道士的法门,直到晚岁方有所得,故而将这岛屿叫做‘无双岛’。岛、道谐音,应是释印神自负无双之道,找到了克制道士的法子。”

席应真冷不丁道:“明尊主,你说的那个道士可是单名一个‘灵’字?”明斗点头说:“正是灵道人,他有一只‘灵道石鱼’,相传载有无上神功,后来几经流传,不知所终。江湖上传言,朱元璋攻破平江之时,那石鱼曾经出现过一次。席真人,你跟姓朱的交情不浅,可曾听说过这个消息?”

“略有耳闻。”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,“那时张士诚新破,人心不安,流言甚多。”

明斗“哼”了一声,冷笑说:“席道长何必隐瞒,那东西就在朱元璋手里吧!”

席应真只是笑笑,懒得分辩。乐之扬的心子却是咚咚乱跳,望着那座岛屿,遥想释印神、灵道人惊天一战,一时心神恍惚,忘了身在何处。

驶近孤岛,四周巨石磊磊,均有数人来高,其间水道纵横、萦绕迂回,小艇驶入其中,巨石遮天,晦暗不明,两侧危崖高耸,斜倚如倾,一如狰狞巨兽,直要扑将过来。

水道中十分寂静,浪涛冲击岩石,发出沙沙响声,时如千蛇吐信,时如百鬼私语,一股诡秘之气弥漫四周,使人神魂摇荡,生出恍惚之想。

船行半晌,四周越发晦暗,沙沙之声越发纷繁,俨如耳畔低语,在在催人入睡。也不知是太过疲惫还是别的原因,乐之扬迷迷糊糊,身子如负千钧,只想趴在船上大睡一场。

睡意方起,乐之扬体内的真气便活跃起来,应着耳边异响,东一钻,西一窜,快如流电,慢如蛇蚓。他陡然清醒,环顾四周,黑漆漆、阴森森,不似人间之地,倒似阴曹地府。突然间,他打了个寒战,心中生出一丝迷惑:这条水道为何如此之长,小艇行驶许久,迟迟不见抵岸?

四周安静得古怪,乐之扬转眼看去,叶灵苏双手抱膝,美目半闭,浓长的睫毛一闪一动,雪白的面颊沁染红霞,瑶鼻微微皱起,呼出的气息轻细绵长,含有一股动人的甜香。

乐之扬越发惊讶,转眼再看,席应真盘膝端坐,双眼半开半合,透出呆滞目光。乐之扬只觉不妙,想要张口叫喊,不知为何,话到嗓子眼里,忽然心生慵懒,一个字也不想多说。

再看冲大师和明斗,两人亦是一般情形。冲大师尤其古怪,两眼分明睁开,却了无神采,呆呆盯着前方,俊秀的面孔像是一张白玉雕刻的面具,礁石的暗影从他脸上滑过,越发叫人毛骨悚然。

乐之扬越看越怪,仿佛陷入了一场无涯的噩梦,其他人就在眼前,分明触手可及,但又不知为何,脚不能抬、手不能动,唯有体内的真气随着沙沙之声流转,忽上忽下,时快时慢。

他与睡魔较量,恨不得一死了之,但以仅存神意,任由沙沙之声引导那一股真气,上抵百会,下至涌泉,走了三五个大周天,睡意稍稍减退,胸中气息流转,越积越厚,不吐不快。

突然间,乐之扬抬起头来,仰天长啸,啸声受阻于礁石,传来一阵阵回响。沙沙声为之一弱,乐之扬如释重负,忽又可以动弹。

其他四人如梦方醒,张开双眼,神气茫然。席应真看了看四周,冲口叫道:“我们进来多久了?”乐之扬忙说:“进来老半天了,可是还没靠岸。”

“胡说……”明斗正要呵斥,冲大师拦住他说:“明兄没发现么?刚才咱们着了道儿。”明斗一愣,冲大师忽地扯下两片僧袍,塞住两个耳朵,席应真也如法照做。两人各持一片木桨,奋力划水向前,水道曲折如故,前方时有岔路。两人兜兜转转,过了半个时辰,忽见前方露出光亮,当即驱使小艇向前,一头冲入汪洋大海。

“咦!”叶灵苏惊叫,“怎么又出来啦?”

“出来算是好的。”席应真摘下耳塞,长吐了一口气,“倘若留在水道,怕是今生今世也出不来了。”

冲大师也放下木桨,看了乐之扬一眼,忽而笑道:“老弟好本事,我等四人均已迷失,独你一人清醒无事。”

乐之扬也是莫名其妙,一时答不上来。明斗忍不住叫道:“冲大师,你打什么哑谜,我怎么听不明白?”

冲大师摇了摇头,叹道:“这条水道看似平常,其实是一个迷宫。但若仅是迷宫也罢了,更可怕的还是水道中的声音,听来细微莫辨,却于无形之中迷惑人心。贫僧一时不察,竟为所趁,一度陷入昏睡,若非乐老弟的啸声唤醒,只怕困在水道,永无出头之日。”

其他人听了这话无不骇然。乐之扬也有所领悟,如果众人昏睡是因为水道中的声音,自己没有中招,全是《灵飞经》的功劳,他已练到“地籁”境界,真气随声而动,故而保住了一线清明。

想到这儿,又生疑惑,水道中的沙沙声到底从何而来,天然所致还是后天之物?若是后天之物,不像是释印神的手笔,倒像是灵道人的神通。

忽听席应真说道:“这迷阵实在厉害,迷宫、异声且不说,常人跋涉已久,到达此岛,必然急于上岸,不会留意礁石。人心一旦懈怠,外邪便如滴水穿石,悄没声息地侵入神志。大和尚你是禅心不净,故受其扰,贫道冲虚练气,竟也着了道儿。释印神设下如此机关,不愧是当年的一代奇人。”

明斗焦躁道:“这鸟阵如此厉害,竺因风和释王孙又怎么进去的?”冲大师说道:“他们来没来还难说,即便到了这儿,也未必通过了迷阵。”

叶灵苏轻轻皱眉,望着岛上说道:“我们还要上岛么?”冲大师笑道:“身入宝山之中,岂可空手而回?这迷阵的可怕在于无知,一旦知道厉害,自可轻易通过。”

乐之扬眼珠一转,拍手道:“我知道了,咱们从礁石上面过去。”冲大师含笑道:“乐老弟才思机敏,真是一位达人。”

众人抬头看去,礁石虽然巨大,但也难不住五人,当即各自撕下衣服塞住双耳,将小艇驶到一块礁石下面。乐之扬低头看去,透过清澈海水,可见礁石下方的许多细密孔窍,大大小小,连环贯通,海水冲激孔窍,故而发出异响。

仔细瞧来,孔窍太过规整,不像是海水侵袭而成。若说人工凿成,更加匪夷所思,仅是水下凿孔,也不是一年半载可以完成,更别说万千孔洞发出催眠之声,其中音律之妙,已然近乎天道。

这一来,不止乐之扬惊奇,其他人也收起轻敌之心,再也不敢小看这岛上的主人。

五人爬上礁石,一眼望去,脚下黑岩交错、百折千回。冲大师若有所思,回头问道:“席真人,你精通阴阳易数,敢问这迷宫是天生而成,还是人力所致?”

席应真看了一会儿,说道:“七分天生,三分人力,释印神将墓地设在此间,其实大有名堂。”

“但闻其详。”冲大师微微笑道。

席应真指点说:“岛上奇峰,下通海底灵根,上应廉贞穴星,水气蔚蔚,浩风四来,实为风水汇聚之地。但若只是如此,也不过孤山秃岛,灵气随聚随散。偏偏其灵秀所钟,在这岛屿四周生了一大片巨礁,山环水抱、蓄水藏风,好比海龙抱月,将万千灵气困于岛内。你看这岛上万木,凝碧涌翠,生机浩然,若是平常孤岛,岂有如此气象?”

众人听得入神,站在礁岩之上,凝望前方山峰,心中生出肃穆之感。冲大师合十笑道:“席真人不愧大明帝师,见识果然高明,以你所见,这儿莫非就是东岛的龙脉?”

叶灵苏脸色一变,怒道:“贼秃驴,我可明白你了,你盗墓取宝是假,断我东岛龙脉是真吧?”

冲大师笑而不语,席应真却摇头说:“海上风水不比陆地,中土千山来龙,气脉源远流长,龙脉所向,帝王出焉。此岛有海龙冲天之势,可惜独龙飞天,孤掌难鸣,四面又是无量海水,水为流动之物,灵动有余,坚牢不足。因此种种,东岛之人,空有帝王之机,却无帝王之气,或有帝王之才,却无帝王之志。”

叶灵苏听到这儿,默默回想,数十年东岛争雄天下,死伤无数,结果到底败给了朱元璋,正应了“空有帝王之机,却无帝王之气”的话,可是“帝王之才”与“帝王之志”两句却无佐证。

冲大师盯着山峰,沉默良久,忽而笑道:“真人高论,可惜风水之术,向来虚妄,天道茫茫,岂能尽知?时运便如海水,亦是流动之物,只要格物致知,未尝不能洞悉天机。更何况,人生百年,终为枯骨,既然终有一死,与其死得默默无闻,不如死得轰轰烈烈,至于胜败之数,胜了固然可喜,败了也无遗憾。”

席应真听得大摇其头:“大和尚,你身为禅门弟子,却看不破世情,执著于俗务。”

冲大师笑道:“席真人身为玄门弟子,又何尝放得下俗务?禅门机用,应无所住,只要本性空明,吃喝拉撒,均合大道,衣食住行,无非禅机。席真人以道法入世,却能辅佐朱氏称帝,贫僧以佛法染尘,又未尝不能助蒙元复国。如果道力不济,陷身尘网,那也是贫僧自作自受;若是道力具足,以征伐为修行,变战场为道场,未必不能了凡证果、参悟大道。”

席应真一时语塞,他纵有千百道理,辅佐朱元璋一事却是板上钉钉,同为出家之人,他若责备冲大师,大有贼喊捉贼的嫌疑。

冲大师看出他的心意,哈哈大笑,踩着礁石,足不点地般向岛上走去。明斗也紧随其后,乐之扬忙道:“快,别让他们占先了。”

席应真折损机锋,灰心丧气,叹道:“小家伙,我们上了岛又能怎样?”乐之扬一愣,叶灵苏说道:“我们若不上岛,这些人岂不得逞了吗?”乐之扬也说:“是啊,如果印神古墓里真有厉害武功,落到这和尚手里,那还不是如虎添翼?”

席应真历经战乱,早已厌倦了争斗,听了冲大师一席话,回顾平生功业,多是征伐杀戮、尔虞我诈,大大违背了“清静无为”的道家宗旨,故而心灰意冷,一时只想置身事外。但听乐之扬一说,心想冲大师包藏祸心,本领越强,祸害越大,若释印神的武功落到他的手里,后果实在不堪设想。

想到这儿,席应真打起精神,带着二人跟了上去。五人下了礁石,才走几步,忽听前方传来人语。上前一瞧,前方空地上站了两人,探头探脑,正在东张西望。

两人听见动静,双双回头看去,释王孙看见五人,冲口惊呼:“啊呀,你们怎么通过‘海音梦蝶阵’的?”

冲大师笑道:“原来那石阵叫做‘海音梦蝶阵’?看释先生的样子,我们通过石阵,你倒有些失望。”

释王孙愣了一下,赔笑道:“哪里话?大师通过石阵,我高兴还来不及呢!”冲大师看他一眼,又向竺因风笑道:“竺老弟真是聪明伶俐,夺船逃走不说,还将释先生一并带走。贫僧如果气运稍差,怕是见不着二位了。”

他谈笑风生,甚是客气,竺因风却觉字字刺心,面皮抽搐两下,干笑道:“常言说‘夫妻本是同林鸟,大难来时各自飞’,夫妻尚且如此,大和尚又何必太过认真?我若不走,难道陪你淹死烧死吗?”

冲大师摆了摆手,说道:“也罢,此事暂且不提。释先生,你安然通过了石阵,想必也知道墓穴的入口吧。”

“惭愧,惭愧。”释王孙一脸颓丧,“家父去世之时,只告诉我岛屿方位和入岛之法,意思是让我来此祭奠,压根儿也没想到我会进入墓穴。唉,实话说,没有大师指点,我也想不到墓穴中藏了宝贝。”说到“宝贝”二字,他的呼吸微微急促,眼里闪动贪婪光芒。

叶灵苏见他丑态流露,怒不可遏,说道:“释王孙,天底下哪儿有你这样的儿孙,带着外人来挖自己的祖坟?”

释王孙面红耳赤,梗起脖子说:“我挖自家的祖坟,又关你什么事?”

叶灵苏无言以对,心想:“是啊,他是释家人,挖自家的祖坟,又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席应真也是连连摇头,叹气说:“释王孙,你一定是听了这和尚的蛊惑,才会鬼迷心窍,打自家祖坟的主意。”

“牛鼻子你懂个屁!”释王孙气势嚣张,“我爹给我取名王孙,你看我有半点儿王孙的样子吗?我倒了半辈子的霉,受了半辈子的穷,老祖宗保佑过我一次吗?冲大师说得对,老祖宗如果在天有灵,一定会保佑我发财,如果我发了财,又何必来挖他的坟墓呢?”

此人不但贪鄙,而且蠢笨,反驳之余,竟把冲大师的蛊惑之词也一一说出。教人自掘祖坟,绝非光彩之事。冲大师脸皮虽厚,也不禁微微发热,咳嗽一声说道:“释先生,这些事自己明白就好,跟这些俗人多说无益。”

释王孙眉开眼笑,冲着他连连点头:“是,是,还是冲大师高明,说什么都是虚的,宝贝到手那才是实的。”

众人见他模样,均是哭笑不得,不想世间竟有如此蠢货,居然会相信冲大师的鬼话。墓穴中有无宝贝先不说,纵然真有宝贝,释王孙无拳无勇,得到以后也休想保全。

席应真宅心仁厚,本想劝说此人迷途知返,但见他固执神气,又不由为之气结,想了想问道:“释王孙,你出身武学世家,怎么不会武功?”

释王孙不意他提及此事,愣了一下,随口答道:“不止我不会武功,我爹也不会。听他说,祖父死得早,释家的武功一招也没传下来。”

席应真暗暗叹气,心下不胜惋惜,遥想释印神、释天风当年的威势,谁又想象得到,他们的子孙会落到如此田地。忽听冲大师笑道:“席真人,你知道他的祖父释休明为何会死吗?”

“为何?”席应真问道。

“当年鳌头论剑,释休明输给云殊之子云霆,丢了岛主之位。释休明一怒之下,带着娇妻弱子离开东岛。为了卷土重来,他强练一门上乘内功,可是论剑之时,他已受了暗伤,内伤未愈又强练神功,结果走火入魔,一命呜呼。那时他新婚不久,儿子释大方不过三岁,释休明去世之前,将妻儿托付给家师。家师将他们安置在寺庙之旁,暗中加以保护。释休明的妻子为人浅薄无知,害怕儿子习武逞强,重蹈丈夫的覆辙,故而烧毁了祖传秘籍,以至于释家后代无人再会武功。”

席应真望着释王孙,心里百味杂陈,点头说:“原来如此,无怪他会落到你的手里,成为对付东岛的一枚棋子。”

“真人又说差了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“贫僧此举,不过替天行道。想当年天机宫遭劫,花、云两家无处可去,多亏释天风夫妇收留,方才逃脱我大元的追捕。怎料时过境迁,这两家鸠占鹊巢,竟将释家赶出东岛,云家摇身一变,成了灵鳌岛的主人。这般行径无耻透顶,若不讨还公道,试问天理何存?”

席应真还没回答,叶灵苏早已听不下去,大声说:“臭秃驴,你口口声声替天行道,其实不过都是为了你的私欲,你若当真为释家着想,又为何怂恿释王孙挖自己的祖坟?”

冲大师笑道:“你小小人儿又懂什么?人死坠入轮回,所余不过皮囊,故而佛门弟子大多荼灭,不留肉身。我蒙古人死后埋入地底,万马践踏,也不会留下什么坟墓。汉人修造坟墓,不过劳民伤财,宝物随之落葬,更是大大的浪费,与其留给死人为伴,不如留给活人享用。这道理说来简单,做起来却不容易,也只有释先生这样的智者,才能破除俗见,行此非常之举。”

“对,对。”释王孙眉开眼笑,连连点头,望着冲大师,大有知己之感。

席应真不觉摇头苦笑:“大和尚,不论什么歪理,到了你的嘴里,都会变得振振有词。”

“道长说得对。”乐之扬不待冲大师回答,笑嘻嘻说道,“这就好比种花,埋进去的是屎,长出来的是花。不管什么臭狗屎到了这位大师嘴里,都能变成香喷喷的花儿长出来。”

“乐老弟过奖了!”冲大师不急不恼,从容应答,“我佛视红粉为骷髅,贫僧以屎尿变鲜花,美丑如一,香臭同源,佛法妙谛,莫过于此。”

乐之扬又好气又好笑,说道:“原来吃屎也是佛法,看来做狗也能成佛了。”他话里有话,暗骂冲大师是狗。冲大师若无所觉,笑吟吟答道:“佛曰众生平等,六道之内均可成佛,狗为畜生道,升天成佛何足为怪?”

乐之扬纵然能言善辩,到此地步也无话可说,只好说道:“好和尚,算你厉害,要比下流无耻,我乐之扬甘拜下风。”

冲大师哈哈大笑,目光扫过众人,合十说道:“大家一路辛苦,不如找个地方休养生息,待到精力养足,再来寻找墓穴入口。”

经过一番折腾,众人均感饥渴。岛上苍林飞烟、清泉漱石,飞鸟走兽时有出没。明斗用石块打死了一只山羊,在一条溪水边支起篝火,烤得油脂横流、肉香四溢。

冲大师等人围着羊肉分食,席应真则在一边打坐。冲大师不见乐之扬和叶灵苏,笑道:“席真人,那两个小的上哪儿去了?丢下前辈挨饿,可不是做晚辈的规矩。”

席应真淡淡说道:“大和尚又来挑拨离间了,正好相反,他们怜我老迈,让我呆在此间,等着吃现成的美餐。”

忽听远处飞鸟哀鸣,夹杂扑翅之声,不一会儿,叶灵苏婷婷袅袅,拎着一对锦鸡走出林子,随手丢在地上,双手抱膝,坐到一边,盯着溪水悠悠出神。席应真问道:“乐之扬呢?”

“不知道!”叶灵苏摇头说,“商量好了的,我捉鸡,他做饭,可我一转眼,他就不知上哪儿去了。”

正说着,乐之扬笑嘻嘻走出林子,上身赤裸,裤腿高高卷起,双脚沾满泥巴,头上撑着两张清新水绿的大荷叶,右手抓着一根长长的莲藕,左手衣裳打结,包着花花草草。

乐之扬到了溪边,二话不说,挽起袖子杀鸡洗剥,又将带来的果子、花草、树皮、莲藕等物塞入鸡腹,用荷叶包裹得严严实实。

叶灵苏在一边看得皱眉,忍不住问:“乐之扬,你闹什么鬼?”

“做叫花鸡啊!”乐之扬笑着回答。叶灵苏“呸”了一声,说道:“谁问你鸡的事情?我问的是花和果子,乱七八糟的,谁知道有没有毒。”

乐之扬一面在莲叶上涂裹软泥,一面笑着说:“不打紧,如果有毒,你吃我好了。”叶灵苏又羞又气,俏脸上染了一抹绯红,她一拍礁石,站起身来,喝道:“乐之扬,你、你再嚼舌头,我把你、我把你踢到水沟里去。”

乐之扬吐了吐舌头:“好,好,我不说了,人肉又腥又臭,哪儿比得上鸡肉好吃……”

“你还说!”叶灵苏狠狠跺脚,作势欲上,乐之扬慌忙逃开,燃起一堆篝火,将裹好的整鸡在火上炙烤,不久层泥干枯,皲裂开来。乐之扬剥开泥层,一股浓香弥漫开来,勾得众人馋涎欲滴。

乐之扬将鸡肉分成三份,叶灵苏将信将疑,取来一只鸡腿,轻轻咬了一口,但觉嫩滑软糯,肉汁饱满,鲜美中带着一股甜香,咀嚼数下,回味悠长。

“叫花鸡”本是吴越名菜,叶灵苏从小到大吃过不少,但这只鸡滋味奇妙,有生以来从未尝过。她偷偷瞥了乐之扬一眼,心里闪过一丝讶异。

席应真身为道士,但却不忌荤腥,风卷残云,将大半只鸡一扫而光,一边吃一边叫好:“好小子,好本事。这鸡做得很好,嫩滑多汁,香气馥郁,鲜中带甜,大有回味。好,好一只叫花鸡,京城‘摘星楼’的厨子也比不上你。”

乐之扬笑道:“席道长若不嫌弃,我以后天天烤给你吃。”席应真抹去嘴边油渍,笑着说道:“你小子做了厨子,岂不是大大的屈才?唔,鸡肚子里的香草都是岛上的吗?”

“说也奇怪。”乐之扬笑道,“这岛上种了不少香草,我刚才看见也吓了一跳,那边还有一个池塘,塘里种了莲花。来来来,尝尝这个莲藕,又甜又脆,少有的鲜美。”

席应真洗净莲藕,尝了两口,也是连连叫好。叶灵苏也取来一段,用剑刮去泥皮,细嚼慢咽,微微点头。

冲大师一伙见他们吃得香甜,均是口舌生津,馋涎涌出,手里的羊肉突然变得又膻又硬,简直难以下咽。竺因风放下手中羊腿,瞅了瞅明斗,眼中不无责备之意。

明斗怒道:“他妈的,姓竺的,你两只骚眼睛看老子干什么?老子宰羊烤羊,难道还有错了吗?要吃好的,自己做去。”说完抓起烤羊,“扑通”一声丢进水里。

竺因风勃然大怒,腾地站了起来,怒道:“明斗,你一条丧家狗,在爷爷面前逞什么威风?爷爷吃羊肉是看得起你,惹恼了爷爷,我叫你寸步难行。”

明斗脸色阴沉,森然道:“好啊,竺因风,光说不练是王八蛋,我倒要看看,你怎么让我寸步难行。”

如果身上无伤,竺因风并不惧怕明斗,但若带伤交手,胜算大大削弱。他的内伤一半都是拜乐之扬所赐,想到这儿,忍不住又掉过头瞪视少年,只见叶灵苏与他并肩而坐,男俊女美,相映生辉,竺因风痛恨之余,又生出一股妒意,恨不得将他剥皮挖心,方能称心快意。

明斗见他神气古怪,冷笑说:“害怕了吗?要是没胆子动手,那就叫我三声‘好爷爷’,我看铁木黎的面子,今天放你一马。”

竺因风大怒,挺身要上,不防冲大师站起身来,拦住两人道:“大家都是同道中人,何苦为了一只烤羊伤了和气,你们如果打起来,胜负姑且不论,敌人看在眼里,岂不笑掉大牙?”

明斗看了席应真一眼,脸色越发阴沉。竺因风却痴痴地望着叶灵苏,心想自个儿胜了还好,如果不幸输了,当着这小美人的面,岂不是大大的丢脸?想到这儿,悻悻坐下,叹了一口气。明斗口气虽硬,心里却很忌惮燕然山的权势,见他让步,也不好过分相逼,冷哼一声,徐徐散去内力。

冲大师俯下身子,洗净双手,又对着水镜整饰一下衣衫,起身说:“吃饱喝足,咱们去找一找墓穴的入口。”说罢大步流星,领着明斗等人向山峰走去。

乐之扬一跳而起,说道:“快,快跟上去。”叶灵苏迟疑未决,席应真淡淡说道:“跟上去干吗?”

“干吗?”乐之扬瞪着他怪道,“他们找到墓穴入口怎么办?”

“哪儿有这么容易?”席应真摇头笑道,“释印神精通风水之术,这座坟墓依山望海,借形于天。你也见识过那‘海音梦蝶阵’,试想一想,仅是上岛都如此凶险,寻找墓穴入口,又谈何容易?”

乐之扬但觉有理,挠头问道:“那我们现在干什么?”席应真道:“先找一个住处,慢慢设法离岛。”乐之扬一惊,冲口而出:“墓里的武功呢?”

席应真看他一眼,不快道:“什么武功?你真想闯入人家的坟墓吗?”乐之扬笑道:“我好奇罢了。”席应真摇头说:“好奇害死人。我们此来,只为《天机神工图》,书已到手,别的事就不要多想了。”

他的语气柔中带刚,说完以后,掉头就走。乐之扬无可奈何,吐了吐舌头,闷闷跟在后面,忽听叶灵苏轻声说:“笨蛋,活该。”乐之扬转眼一瞧,少女容色清冷,殊无笑意,一双杏眼朝向别处。乐之扬笑道:“好,好,我是笨蛋,你是聪明蛋,一个蛋壳长两个黄儿,刘阿斗吃了也要变成诸葛亮。”

叶灵苏血涌双颊,白里透红,倍添娇艳,狠狠啐了一口,骂道:“你呢?大笨蛋一个,诸葛亮吃了也要变成猪一样。”忽见乐之扬嬉皮笑脸,猛可自觉失态,匆匆抿嘴瞪眼,又把头扭向一边。

三人找了一阵,在海边找到一处洞穴。洞里住了一群麋鹿,乐之扬大呼小叫地将其赶出,又见洞内脏乱潮湿,笑着说道:“二位打扫一下洞子,我去找一些干草回来铺地。”

说完溜出洞口,走走停停,扯了几根干草在手里玩耍,磨蹭了一会儿,看看四周无人,拨开草木向山峰奔去。不久到了山前,乐之扬爬到一棵大树上面,探头探脑地向前张望。

看了一会儿,忽觉肩头一痛,叫人拍了一掌。乐之扬惊得跳起三尺,几乎从树上栽下去。他回头一看,叶灵苏站在身后,俏脸微沉,妙目凝霜,冷冷说:“你不是拔草么,跑到树上来干吗?”

乐之扬定一定神,谎话张口就来:“干草太少,我来树上折几根树枝。”叶灵苏哼了一声,骂道:“撒谎精!”乐之扬假装咳嗽,说道:“叶姑娘,你来干什么?”叶灵苏白他一眼,说道:“席真人知道你会来惹事,派我逮你回去。”

乐之扬叹道:“叶姑娘,你想看着那些王八蛋盗取释印神的武功么?”叶灵苏白他一眼,说道:“当然不想。”乐之扬大喜过望:“好姑娘,咱们果然是一条心。”叶灵苏俏脸涨红,啐道:“胡说八道,谁跟你一条心?”

“是,是,算我失言。”乐之扬说道,“既然咱们想法一样,那就给他捣乱捣乱。”叶灵苏盯着他,困惑道:“怎么个捣乱法儿?”

乐之扬道:“眼下还没想好,总之不让那些人好过。”叶灵苏道:“大言不惭,就你这点儿微末功夫,送上门去,还不够人家塞牙缝呢。”乐之扬笑道:“大丈夫斗智不斗力。”

“什么大丈夫?”叶灵苏冷哼一声,“奸险小人还差不多。”乐之扬说:“你没听人说过么?恶鬼也怕小人呢!”叶灵苏怪道:“谁说的?”乐之扬道:“不是别人,正是区区乐某。”

叶灵苏“呸”了一声,几乎想笑,但不知怎的,心中如压铅铁,说什么也笑不出来,于是转眼看海,抿嘴不语。

乐之扬看她神情,知道她还在为身世困扰,不由心想:“须得想个法儿,叫她欢喜起来。”

正想着,叶灵苏“咦”了一声,转眼看向山崖,乐之扬循她目光看去,登时双目一亮,高叫道:“哎呀,那不是麻云么?”

就在不远前方,山腰岩石之上,一只大鹰埋头耸翅,正在啄食野兔,看其毛色,正是海鹰麻云。

叶灵苏见了鸟友,心中欢喜,说道:“这下好了,有了麻云,我们就能给灵鳌岛送信,让他们派船来接引我们。”说着圈起手指,放在口唇之间,提起丹田之气,发出一声长长的呼哨。

麻云应声抬头,昂然四顾,它鹰眼锐利,登时看见主人,一时振奋莫名,展开翅膀向二人冲来。说时迟,那时快,呼啦啦一声,丛林中蹿起一道白影,快比闪电,撞上灰麻色的海鹰。刹那间,败羽横飞,哀鸣突起,一白一麻两团影子上下翻腾,一时难分彼此。

树上两人先是一惊,跟着发现,那团白影也是一只鹰隼,飞羽胜雪,勇猛神速,不过两个照面,麻云落入白隼爪下,只有挣扎之功,再无还手之力。

叶灵苏又惊又怒,娇叱一声,扬手发出金针,谁知金针未至,白隼放开麻云,冲天而起,金针化为流光,从它爪下掠过。

麻云颠三倒四,从天上摔了下来。乐之扬看准落势,跳下大树,将海鹰接在手里,但见它耷拉脑袋,脖子已被拧断,头顶多了一个孔洞,脑浆迸出,已经气绝。

乐之扬正觉骇异,忽听叶灵苏厉声娇呼,抬眼看去,白隼俯冲而下,急逾闪电,冲着少女连抓带啄。叶灵苏挥掌迎击,但白隼十分灵动,掌风一到,即刻远扬,少女破绽一露,它又纵身扑来,进退之间,竟有大高手的风范。

乐之扬目定口呆,望着树上一人一隼搏斗。双方来去如风、间不容发,叶灵苏连发数枚金针,均为白隼躲开,忽而巧使诡招,脚下踉跄,摇摇欲坠,白隼终是禽鸟,不知人世间的诈术,当即拍翅赶来。叶灵苏的左掌虚晃一下,白隼忌惮她的掌风,腾身闪开尺许,冷不防叶灵苏右手一扬,金针激射而出,嗖地钻入那一团白羽。

白隼发出一声哀鸣,冲天蹿起,形如脱弦之箭,飞到高崖之上,闪了一闪,忽然不见。

乐之扬吃过“夜雨神针”的苦头,金针入体,人也难当,更何况一只鸟儿。白隼中针之后,还能冲天高飞,如果不是钢筋铁骨,那就一定是海上的妖魅。

叶灵苏抬头望天,也是呆呆发愣,乐之扬爬到她身边,仔细一瞧,接近峰顶的地方竟有一个岩洞,但为凸石遮挡,若不细看,绝难发现。

“那是一个鹰巢么?”乐之扬咋舌道,“好厉害的鸟儿。”

“那是鹰么?”叶灵苏心神恍惚,“真是快得邪乎。”

乐之扬笑道:“再快也快不过夜雨神针。”叶灵苏看他一眼,欲言又止,过了半晌,黯然说道:“麻云呢?”乐之扬努了努嘴,叶灵苏跳下树来,望着鸟尸,怅然若失,过了一会儿,拔剑挖了个坑,将死鹰埋了。乐之扬望着那个小小土堆,心里也是一阵难过,麻云一死,求援的路子也断了,要想离开此岛,还得另想办法。

忽听叶灵苏说:“走吧。”她心绪极坏,说完掉头就走,乐之扬不敢触她霉头,垂头丧气地跟在后面。

两人沿途拾了一些干草树枝,走到石洞附近,忽听传来人语。乐之扬心头一动,向叶灵苏打了个手势,两人潜上前去,拨开灌木,定眼一瞧,只见冲大师、明斗和席应真三足而立,正在洞前对峙,叶灵苏芳心一紧,挺身欲上,但被乐之扬扯住衣袖。

叶灵苏回头怒视,忽见乐之扬伸出食指在地上写道:“躲在暗中,用飞针招呼。”叶灵苏微微皱眉,“夜雨神针”虽是暗器,但威力甚大,自她练成以后,从来正面发针,极少背后偷袭,乐之扬计谋虽好,但却不算光明磊落。

犹豫间,忽听冲大师笑道:“席真人,你真的不肯说出墓穴入口?”两人应声一惊,均想席应真如何知道墓穴入口。

老道士沉默时许,忽而笑道:“大和尚,你为何断定我知道入口?”

“你一上此岛,就大谈风水之道。我刚才寻找入口,遍寻不获,忽然想到了一件事。倘若释印神迷信风水,那么墓穴入口,当与风水有关,可惜我平生自信,从不迷恋外物,对于风水之学,实在知之有限。久闻席真人精通阴阳数理,和尚只好老着脸皮,来求真人指点迷津。”

乐、叶二人听到这儿,心中齐骂:“贼秃驴脸皮真厚,就算席真人知道,又为何要说给你听?”

但听席应真哈哈大笑,说道:“大和尚,你来问我,真的没有问错人吗?”

“哪里,哪里。”冲大师笑嘻嘻说道,“席真人,咱们做个交易,如果印神古墓真有秘籍奇珍,也算你一份如何?”

“笑话。”席应真冷冷说,“我若知道,自己拿了就走,又何必告诉你呢?”

冲大师笑道:“真人与我不同,你是大明帝师,统领天下道教,人间美事占尽,什么好东西都不在你的眼里。释印神的武功,你知而不取,不是不愿,而是不屑罢了。”

“奇了怪了。”席应真淡淡说道,“你知道了我的心思,又何必还要浪费唇舌?”

“不为什么?只不过,我这要求,真人非答应不可。”

席应真哈哈大笑,拍手道:“有趣,有趣,你要用武功逼我就范么?”

“不敢!”冲大师笑道,“不过席真人,你知道我为何要把《天机神工图》给你么?”

席应真道:“被迫无奈罢了,难道还有什么玄机?”

“非也,非也。”冲大师摇头说,“和尚平生行事,从不受制于人。席真人,你信不信,我能把书给你,也就能取回来。”

席应真皱眉道:“我若不信呢?”

“那好。”冲大师微微一笑,合十说道,“那么咱们四日之后见。”

席应真脸色一变,双眉陡立,乐之扬也是心头一震,回望叶灵苏,少女咬着嘴唇,俏脸微微发白。

沉默时许,席应真徐徐说道:“大和尚,你也知道‘逆阳指’的事?”

“真人赶来之前,明尊主就已经原原本本地告诉我了。席真人身受奇伤,如果无人施救,只有七日可活。明兄仔细算过,上一次施救是在三日之前,距离发作之日还有四天。这施救之法,天底下只有两人会用,一个远在昆仑,一个不知所踪,贫僧耐心很好,只要挨过四天,那本书自然到我手里。”

席应真冷哼一声,说道:“大和尚,你痴心妄想么?在这四日之内,我随时可以毁掉此图。”

“随真人的意。”冲大师笑了笑,目射寒光,“但那时真人驾鹤西归,没有《天机神工图》的庇护,你手下的一男一女只怕有些不妙。”

席应真沉默半晌,长叹道:“大和尚,你这么说,竟是要逼我杀你了。”

冲大师笑道:“真人宅心仁厚,若要杀我早就杀了,又何必等到现在?”

席应真一言不发,注视冲大师片刻,徐徐说道:“和尚,你根性猛利,智慧渊明,金刚门一脉单传,令师挑你为徒,的确没有走眼。可惜才归才,德归德,有道是‘才为德之资,德为才之帅’,若无德行,空有才华,只会作恶更甚。大和尚,你要是还有半分良知,便应该临头缩手,不要辜负令师的苦心。”

冲大师点了点头:“席真人,你我相交虽浅,但我敬你三分。可惜复国事大,有进无退,真人一味固执己见,和尚只好再等四天,四天之后,必来请教高招。”

乐之扬听到这儿,忍不住跳了出来,大声说:“贼秃驴,只要我乐之扬有一口气在,你休想损伤席道长一根汗毛。”

明斗冷笑道:“狗崽子本事不大,口气却不小。”乐之扬反唇相讥:“我是狗崽子,你就是狗腿子,天天跟着贼秃驴,等着吃他拉的驴屎。”

明斗脸涨通红,挺身欲上,忽见冲大师转身就走,唯恐其丢下自己,恶狠狠瞪了乐之扬一眼,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。

叶灵苏按捺不住,大声说:“席道长,跟这些恶人客气什么,我们三人合力,未必就会输给他们。”

席应真面沉如水,摇头道:“进洞再说。”

三人进洞,乐之扬铺好柴草,席应真沉默半晌,忽道:“乐之扬、小姑娘,正如和尚所说,我只有四搞她?活,有些后事必须交代……”

乐之扬听到这儿,心里一阵翻腾,大声说:“席道长,你别灰心,天无绝人之路,一定可以想出法子。”

席应真摇头苦笑:“逆阳指发作起来,与人体气血相逆,除非让浑身气血倒流,要么休想破解。人体气血运行,本有一定次序,但要使其倒流,就好比日月逆行、天地反复一样不可思议。”

乐之扬一听,心生绝望,忽听叶灵苏沉吟道:“气血倒流也不是不行,当年‘西昆仑’梁萧,曾经创出一种‘转阴易阳术’,能够颠倒五行、逆转阴阳。”

席应真笑道:“姑娘说得是,‘转阴易阳术’正是逆阳指的根基。西昆仑一生意气用事,从来不计后果。他创出‘逆阳指’,本意是探究武学,结果传之后世,竟然成了折磨敌人的酷刑。”

乐之扬听了这话,心生希冀,忙说:“叶姑娘,你是云岛王的女、女弟子,就没有学过这个‘转阴易阳术’吗?”他一时口快,几乎说出“女儿”两字。

叶灵苏轻轻摇头:“这门心法,梁萧传给花镜圆,花镜圆又传给云霆祖师,学到一半,镜圆祖师失踪,所以云霆祖师也没有学全。后来虽设法补齐,终究不及原来的心法,修炼起来风险很大。我修为尚浅,岛王怕我走火入魔,故而没有传授给我。”

“可惜,可惜。”乐之扬恨不得捶胸顿足。席应真却坦然一笑,说道:“天意昭昭,强求不得,也许贫道注定命丧此岛。庄子丧妻,尚且击缶而歌,生生死死,那又算得了什么?”

他越是达观知命,乐之扬的心里越是难过,想到两年中朝夕相处的情谊,登时胸中大恸,几乎淌下泪来。

忽听席应真又说:“我活着一日,冲大师不敢来犯,我死了以后,他一定会千方百计地对付你们。好在乐之扬机灵,逼他交出了《天机神工图》。此书关系蒙元的复国大业,可以挟制于他。乐之扬,此书由你保管,无论如何也要保护叶姑娘的平安。”

老道说到这儿,取出图书递给少年。叶灵苏心中有气:“这部书是我东岛之物,为何要交给这个撒谎精?他除了吹牛说谎,又有哪一样本事拿得出手?哼,再说了,他又何德何能,可以保我平安?”

正不平,忽见乐之扬呆呆站着,并不接书,席应真不悦道:“小子,呆着干什么?”乐之扬摇头说:“道长,你一日不死,我们就想一日的法子,只要你还有一口气在,这本书就由你保管。”

席应真大皱眉头,说道:“小子,你向来聪明,怎么紧要关头却不识大体?”

“道长高看我了。”乐之扬微微苦笑,“我只是秦淮河边的小痞子,又识什么大体小体?我若接了书,岂不是认为你一定会死?以道长之死换我二人之生,乐之扬万万做不出来。”

席应真又气恼,又感动,连连摇头说:“你这小子,自欺欺人。”说到这儿,闭上双目,冷冷道,“罢了,你们全都出去。”

乐之扬默默退出洞外,遥望大海,想到前途艰难,心中大为烦恼。忽觉幽香入鼻,转眼看去,叶灵苏悄无声息地来到一边。她眸子清如水晶,默默看他时许,忽道:“你刚才做得对。”说完这句,俏脸微微一红,拂了拂衣袖,转身走向远处。

过了一会儿,她又回来,手里捧了许多黏土,放在地上,捏成碗碟形状。乐之扬看出她念头,振作精神,前来帮忙。两人均不说话,相对捏土为陶,做成大盘小碗、盂盆之类,而后筑起火炉,烧制陶器。

烧陶完毕,乐之扬捉来一只山羊,又向叶灵苏讨了一枚金针,拧成鱼钩,抽丝为线,钓上来两只大鱼,将羊肉剁碎,裹在鱼腹里面,经过精心烹调,做了一盆“鱼羊鲜”端入洞中。

原本鱼腥羊膻,经这一番炖煮,不但腥膻尽去,香气芳浓,入口更是鲜美出奇,因是海中之鱼,细细咀嚼,还有一股淡淡的咸味。席应真吃得赞不绝口,忘了先前不快,笑着说道:“鱼羊二字合为‘鲜’,古人诚不欺我也。乐之扬,你做了这一道菜,可知道他的来历么?”

乐之扬笑道:“我是个草包,只管做了就吃,至于来历么,半点儿也不知道的。”

席应真说道:“北以羊为鲜,南以鱼为鲜,这两样东西,本是风马牛不相及。谁知到了春秋时期,齐国出了一个烹饪奇才,名叫易牙,是齐桓公的厨子……”

“我听说过这人!”叶灵苏娥眉轻皱,“他不是个大大的奸臣么?”

“烹饪无关忠奸。”席应真摆了摆手,“自古以来的奸臣,大许都是极聪明的人物。赵高精于律令,蔡京书法了得,秦桧是大宋的状元,文章自然也是极好的。这个易牙人品不佳,烹饪上却有天分。他用独特法门,将北羊南鱼混合起来,鱼腹藏羊,调制出了一等一的美味。齐桓公一尝之下连连称妙,从此对其信任有加。有道是‘鱼腥羊膻’,这道菜最难的地方,就是去除腥膻而又不伤羊和鱼的本味,二美兼得而又泾渭分明,是鱼是羊,一尝便知。”

乐之扬忙问:“道长看我这一道菜如何?”

“不坏,不坏。”席应真拈须笑道,“奇鲜奇美,不让古人。我只奇怪,你这小子,从哪儿学会一手好菜的?”

叶灵苏听了这话,也觉好奇,目光略略一转,偷眼看向乐之扬,却见他笑嘻嘻说道:“哪儿是学来的,全都是饿出来的呢!我老爹四体不勤、五谷不分,宁可饿着肚皮看书,也不肯摸一摸锅铲把儿,我要不会做饭,那可活不下去了。加上手头太紧,买不起集市里的猪羊,便常和江小流去郊外弄一些野味,学着青楼的厨子瞎做一通,日子一久,倒也学会了几样菜肴。二位有所不知,说起做饭,京城里最好的厨子全在秦淮河,饭桌上花样多多,连紫禁城的御厨也比不上呢!”

说到这儿,自觉好笑,但看其他二人,均是呆呆望着自己。乐之扬明白二人之意,但他性子刚强,最讨厌受人怜悯,当下故意说道:“二位,这道菜得趁热吃,如果冷了,腥膻之气发散出来,那可就不好吃了。”

席应真叹了一口气,说道:“乐韶凤的手是捉笔弹琴的,让他操持家务实在屈才。奇怪了,他落魄至此,连自己也顾不上,又为何要收养你这个义子?”

这一说,乐之扬又想起怀中的金条玉玦,乐韶凤遗书上的字迹也历历在目,无数疑团涌上心头,有如大海波涛一样上下起伏。忽然间,他意兴阑珊,食欲全无,站起身来向洞外走去。

此时天色向晚,冰魄银辉跃出海面,映照身后奇峰,有如羊脂玉柱,山前丛林起伏,洇染皎洁月光,一如堆银铺雪,连接滔滔海浪。

乐之扬见这景象,心中块垒为之一清。他抛开杂念,抖擞精神,一口气爬到礁石上面,环视四周,木石环抱,一阵海风穿林而过,声音忽大忽小,大如狮虎怒号,小如鬼语啁啾。

乐之扬闭上双眼,各种洪声细响,源源钻入耳孔,风声也罢、涛声也罢,乃至于落叶飘零、鱼龙跃波,糅合“海音梦蝶阵”中的沙沙之声,一丝不落地冲击耳鼓。

不知不觉,他的思绪飘浮起来,穿梭于星海之间,奇思妙想一涌而出,拼凑融合,自成一体。这境地似梦非梦,妙不可言,从小到大一直藏在他的心里,每当沮丧泄气、悲伤烦恼,只要进入其间,就能高兴起来。

过了好一阵子,乐之扬张开双目,身子绵绵软软,俨然十分慵懒,可是心思活跃,敏锐异常。他凝望大海,只见波涛起伏,宛如一匹乌黑光亮的绸缎。瞧了一会儿,他横起笛子,先吹《阳明清胃之曲》,再吹《太阴安脾之曲》,吹到一半,通身上下似乎浸入热水里,热乎乎,暖洋洋,气机贯注毛端,一根根汗毛似要飞扬起来。

突然间,乐之扬心中灵光一闪,生出了一个惊人的念头:“要破‘逆阳指’,须让气血逆流,若是把《周天灵飞曲》颠倒过来,不吹《阳明清胃之曲》,先吹奇经八调中的《阳蹻调》,能不能也让气血逆转呢?”

《周天灵飞曲》共有二十二支曲子,应合十四经与奇经八脉,依次吹来,气血随乐流转,依循经脉运行的正道。依照这个道理,如果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奏,真气运行,也应该逆转过来。

一念及此,乐之扬激动莫名,前方黑暗之中,俨然出现了一丝光亮,如果能用笛声逆转气血,那么“逆阳指”的难题也就能迎刃而解。

他打起精神,从最末的《阳蹻调》开始,将二十二支曲子颠倒吹出。《阳蹻调》尚无异样,吹到第二支《阴蹻调》,忽觉真气灼热起来,在“阳蹻”、“阴蹻”二脉中左冲右突,冲得经脉穴道隐隐作痛。

这两条经脉属于奇经八脉,气脉细微,若有若无,练成其他经脉以后,真气充足之下,方可从容引导。故而世间炼气的正宗,“阴蹻”、“阳蹻”二脉都是留在最后修炼,乐之扬这样做,根本就是逆天而行。

《阴蹻调》还没吹完,灼热之气越涨越大,活似一条小蛇,困在二脉之间来回冲撞,经脉胀痛痒麻,难受得无法形容。乐之扬本想放弃,可一想到席应真性命不久,便又咬紧牙关、尽力忍住。他将阳蹻、阴蹻两支曲子反复吹了七八个来回,那股真气仍无动静,正感绝望,忽觉“阳蹻脉”突地一跳,真气闪电一般向前窜出,绕过重重阻碍,循由一条前所未有的路径注入了的“阴蹻脉”。

乐之扬大喜过望,忙又吹奏第三支《阳维调》,以便将真气引入“阳维脉”。谁知真气至此,忽又停顿不前,只是越来越热,热气透体而出。乐之扬不由汗如雨下,他连吹数遍,均是无功,突然一口气泄掉,放下笛子,再也吹不下去。

正在沮丧,忽听扑剌剌一声,天上掉下来一个白花花的东西。

天龙八部第三十三章之天昏地暗 斗转星移

慕容复向丁春秋举手招呼,说道:“请了,当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,适才相遇,分手片刻,便又重聚。”丁春秋笑道:“那是与公子有缘了。”寻思:“我曾伤了他手下人,今天在围棋会中,险些送了他的命,他怎能肯和我罢休?素知姑苏慕容氏武功渊博之极,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在武林之中言之凿凿,谅来不会尽是虚言,瞧他投掷棋子的暗器功夫,果然甚是了得。先前他观棋入魔,正好乘机除去,偏又得人相救。看来这小子武功虽高,别的法术却是不会。”转头向阿紫道:“你说倘若我废了你的武功,挑断你的筋脉,断了你的一手一脚,你宁可立时死了,也不吐露那物事的所在,是也不是?”

阿紫害怕之极,颤声道:“师父宽宏大量,不必……不必……不必将弟子的胡言乱语,放……放在心上。”慕容复笑道:“丁先生,你这样一大把年纪,怎么还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?来来来,你我干上三杯,谈文论武,岂不是好?在外人之前清理门户,那也未免太煞风景了罢?”丁春秋还未回答,一名星宿弟子已怒声喝道:“你这厮好生没上没下,我师父是武林至尊,岂能同你这等后生小子谈文论武?你又有什么资格来跟我师父谈文论武?”

又有一人喝道:“你如恭恭敬敬地磕头请教,星宿老仙喜欢提携后进,说不定还会指点你一二。你却说要跟星宿老仙谈文论武,哈哈,那不是笑歪了人嘴巴么?哈哈!”他笑了两声,脸上的神情却古怪之极,过得片刻,又“哈哈”一笑,声音十分干涩,笑了这声之后,张大了嘴巴,却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,脸上仍是显现着一副又诡秘、又滑稽的笑容。星宿群弟子均知他是中了师父“逍遥三笑散”之毒,无不骇然惶悚,向着那三笑气绝的同门望了一眼之后,大气也不敢喘一口,都低下头去,哪里还敢和师父的眼光相接,均道:“他刚才这几句话,不知如何惹恼了师父,师父竟以这等厉害的手段杀他?对他这几句话,可得细心琢磨才是,千万不能再如他这般说错了。”

丁春秋心中又是恼怒,又是恐惧。他适才与阿紫说话之际,大袖微扬,已潜运内力,将“逍遥三笑散”毒粉向慕容复挥去。这毒粉无色无臭,细微之极,其时天色已晚,饭店的客堂中朦胧昏暗,满拟慕容复武功再高,也决计不会察觉,哪料得他不知用什么手段,竟将这“逍遥三笑散”转送到了自己弟子身上。死一个弟子固不足惜,但慕容复谈笑之间,没见他举手抬足,便将毒粉转到了旁人身上,这显然并非以内力反击,以丁春秋见闻之博,一时也想不出那是什么功夫。他心中只是想着八个字: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!”慕容复所使手法,正与“接暗器,打暗器”相似,接镖发镖,接箭还箭,他是接毒粉发毒粉。但毒粉如此细微,他如何能不沾身,随即又发了出来?

转念又想:“说到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,这逍遥三笑散该当送还我才是,哼,想必这小子忌惮老仙,不敢贸然来捋虎须。”想到“捋虎须”三字,顺手一摸长须,触手只摸到七八根烧焦了的短须,心下不恼反喜:“以苏星河、玄难老和尚这等见识和功力,终究还是在老仙手下送了老命,慕容复乳臭未干,何足道哉?”说道:“慕容公子,你我当真有缘,来来来,我敬你一杯酒。”说着伸指一弹,面前的一只酒杯平平向慕容复飞去。酒杯横飞,却没半滴酒水溅出。倘若换了平时,群弟子早已风声雷动,但是才见一个同门死得古怪,都怕拍马屁拍到了马脚上,未能揣摩明白师父的用意,谁都不敢贸然开口,但这一声喝采,总是要的,否则师父见怪,可又吃罪不起。酒杯刚到慕容复面前,群弟子便暴喝了一声:“好!”有三个胆子特别小的,连这一声采也不敢喝,待听得众同门叫过,才想起自己没喝采,太也落后,忙跟着叫好,但那三个“好”字总是迟了片刻,显然不够整齐。那三人见到众同门射来的眼光中充满责备之意,登时羞愧无地,惊惧不已。慕容复道:“丁先生这杯酒,还是转赐了令高徒罢!”说着呼一口气,吹得那酒杯突然转向,飞向左首一名星宿弟子身前。他一吹便将酒杯引开,比之手指弹杯,难易之别,纵然不会武功之人也看得出来,这酒杯一转向,丁春秋显是输了一招。其实慕容复所喷的这口气,和丁春秋的一弹,力道强弱全然不可同日而语,只不过喷气的方位劲力拿捏极准,似乎是以一口气吹开杯子,实则只是借用了对方手指上的一弹之力而已。

那星宿弟子见杯子飞到,不及多想,自然而然地便伸手接住,说道:“这是师父命你喝的!”便想将酒杯掷向慕容复,突然间一声惨呼,向后便倒,登时一动也不动了。众弟子这次都心下雪亮,知道师父一弹酒杯,便以指甲中的剧毒敷在杯上,只要慕容复手指一碰酒杯,不必酒水沾唇,便即如这星宿弟子般送了性命。

丁春秋脸上变色,心下怒极,情知这一下已瞒不过众弟子的眼光,到了这地步,已不能再故示闲雅,双手捧了一只酒杯,缓缓站起,说道:“慕容公子,老夫这一杯酒,总是要敬你的。”说着走到慕容复身前。

慕容复一瞥之间,见那杯白酒中隐隐泛起一层碧光,显然含有厉害无比的毒药。他这么亲自端来,再也没回旋的余地。眼见丁春秋走到身前,只隔一张板桌,慕容复吸一口气,丁春秋捧着的那杯中酒水陡然直升而起,成为一条碧绿的水线。丁春秋暗呼:“好厉害!”知道对方一吸之后,跟着便是一吐,这条水线便会向自己射来,虽然射中后于己无碍,但满身酒水淋漓,总是狼狈出丑,当即运起内功,波的一声,向那水线吹去。却见那条水线冲到离慕容复鼻尖约莫半尺之处,蓦地里斜向左首,从他脑后兜过,迅捷无伦的飞射而出,噗的一声,钻入了一名星宿弟子的口中。

那人正张大了口,要喝才叫好,这“好”字还没出声,一杯毒酒所化成的水线已钻入了他肚中。水线来势奇速,他居然还是兴高采烈地大喝一声:“好!”直到喝采之后,这才惊觉,大叫:“不好!”登时委顿在地,片刻之间,满脸转变成漆黑,立时毙命。这毒药如此厉害,慕容复也是心惊不已:“我闯荡江湖,从未见过这等霸道的毒药。”

他二人比拼,顷刻间星宿派便接连死了三名弟子,显然胜败已分。丁春秋恼怒异常,将酒杯往桌上一放,挥掌便劈。慕容复久闻他“化功大法”的恶名,斜身闪过。丁春秋连劈三掌,慕容复皆以小巧的身法避开,不与他手掌相触。两人越打越快,小饭店中摆满了桌子凳子,地位狭隘,实无回旋余地,但两人便在桌椅之间穿来插去,竟无半点声息,拳掌固是不交,连桌椅也没半点挨到。

星宿派群弟子个个贴墙而立,谁也不敢走出店门一步,师父正与劲敌剧斗,有谁胆敢远避自去,自是犯了不忠师门的大罪。各人明知形势危险,只要给扫上一点掌风,都有性命之忧,除了盼望身子化为一张薄纸,拚命往墙上贴去之外,更无别法。但见慕容复守多攻少,掌法虽然精奇,但因不敢与丁春秋对掌,动手时不免缚手缚脚,落了下风。丁春秋数招一过,便知慕容复不愿与自己对掌,显然是怕了自己的“化功大法”。对方既怕这功夫,当然便要以这功夫制他,只是慕容复身形飘忽,出掌更难以捉摸,定要逼得他与自己对掌,倒也着实不易。再拆数掌,丁春秋已想到了一个主意,当下右掌纵横挥舞,着着进逼,左掌却稍微有不甚灵便之象,同时故意极力掩饰,要慕容复瞧不出来。慕容复武功精湛,对方弱点稍现,岂有瞧不出来之理?他斜身半转,陡地拍出两掌,蓄势凌厉,直指丁春秋左胁。丁春秋低声一哼,退了一步,竟不敢伸出左掌接招。慕容复心道:“这老怪左胸左胁之间不知受了什么内伤。”当下得理不让人,攻势中虽然仍以攻敌右侧为主,但内力的运用,却全是攻他左方。又拆了二十余招,丁春秋左手缩入袖内,右掌翻掌成抓,向慕容复脸上抓去。慕容复斜身转过,挺拳直击他左胁。丁春秋一直在等他这一拳,对方终于打到,不由得心中一喜,立时甩起左袖,卷向敌人右臂。

慕容复心道:“你袖风便再凌厉十倍,焉能伤得了我?”这一拳竟不缩回,运劲于臂,硬接他袖子的一卷,嗤得一声长响,慕容复的右袖竟被扯下一片。慕容复一惊之下,这一拳打得更狠,蓦地里拳头外一紧,已被对方手掌握住。这一招大出慕容复意料之外,立时惊觉:“这老怪假装左侧受伤,原来是诱敌之计,我可着了他的道儿!”心中涌起一丝悔意:“我忒也妄自尊大,将这名闻天下的星宿老怪看得小了,君子报仇,十年未晚,何必以一时之忿,事先没策划万全,便犯险向他挑战。”此时更无退缩余地,全身内力,径直从拳中送出。岂知内劲一迸出,登时便如石沉大海,不知到了何处。慕容复暗叫一声:“啊哟!”他上来与丁春秋为敌,一直便全神贯注,决不让对方“化功大法”使到自己身上,不料事到临头,仍然难以躲过。其时当真进退两难,倘若续运内劲与抗,不论多强的内力,都会给他化散,过不多时便会功力全失,成为废人;但若抱元守一,劲力内缩,丁春秋种种匪夷所思的厉害毒药,便会顺着他真气内缩的途径,侵入经脉脏腑。正当进退维谷、彷徨无计之际,忽听得身后一人大声叫道:“师父巧设机关,臭小子已陷绝境。”慕容复急退两步,左掌伸出,已将那星宿弟子胸口抓住。

他姑苏慕容家最拿手的绝技,乃是一门借力打力之技,叫做“斗转星移”。外人不知底细,见到慕容氏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神乎其技,凡在致人死命之时,总是以对方的成名绝技加诸其身,显然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,姑苏慕容氏无一不会,无一不精。其实武林中绝技千千万万,任他如何聪明渊博,决难将每一项绝技都学会了,何况既是绝技,自非朝夕之功所能练成。但慕容氏有了这一门巧妙无比的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不论对方施出何种功夫来,都能将之转移力道,反击到对方自身。善于“锁喉槍”的,挺槍去刺慕容复咽喉,给他“斗转星移”一转,这一槍便刺入了自己咽喉,而所用劲力法门,全是出于他本门的秘传诀窍;善用“断臂刀”的人,挥刀砍出,却砍伤了自己的手臂。兵器便是这件兵器,招数便是这记招数。只要不是亲眼目睹慕容氏施这“斗转星移”之术,那就谁也猜想不到这些人之所以丧命,其实都是出于“自杀”。出手的人武功越高,死法越是巧妙。慕容氏若非单打独斗,若不是有把握定能致敌死命,这“斗转星移”的功夫便决不使用,是以姑苏慕容氏名震江湖,真正的功夫所在,却是谁也不知。将对手的兵刃拳脚转换方向,令对手自作自受,其中的道理,全在“反弹”两字。便如有人一拳打在石墙之上,出手越重,拳头上所受的力道越大,轻重强弱,不差分毫。只不过转换有形的兵刃拳脚尚易,转换无形无质的内力气功,那就极难。慕容复在这门功夫上虽然修练多年,究竟限于年岁,未能达到登峰造极之境,遇到丁春秋这等第一流的高手,他自知无法以“斗转星移”之术反拨回去伤害对方,是以连使三次“斗转星移”,受到打击的倒霉家伙,却都是星宿派弟子。他转是转了,移也移了,不过是转移到了第三者身上。丁春秋暗施“逍遥三笑散”,弹杯送毒,逼射毒酒,每一次都给慕容复轻轻易易地找了替死鬼。

待得丁春秋使到“化功大法”,慕容复已然无法将之移转,恰好那星宿弟子急于献媚讨好,张口一呼,显示了身形所在。慕容复情急之下,无暇多想,一将那星宿弟子抓到,立时旁拨侧挑,推气换劲,将他换作了自身。他冒险施展,竟然生效,星宿老怪本意在“化”慕容复之“功”,岂知化去的却是本门弟子的本门功夫。慕容复一试,死里逃生,当即抓住良机,决不容丁春秋再转别的念头,把那星宿弟子一推,将他身子撞到了另一名弟子身上。这第二名弟子的功力,当即也随着丁春秋“化功大法”到处而迅速消解。

丁春秋眼见慕容复又以借力打力之法反伤自己弟子,自是恼怒之极,但想:“我若为了保全这些不成材的弟子,放脱他的拳头,一放之后,再要抓到他便千难万难。这小子定然见好便收,脱身逃走。这一仗我伤了五名弟子,只抓下他半只袖子,星宿派可算大败亏输,星宿老仙还有什么脸面来扬威中原?”当下五指加劲,说什么也不放开他拳头。慕容复退后几步,又将一名星宿弟子粘上了,让丁春秋消散他的功力。顷刻之间,三名弟子瘫痪在地,犹如被吸血鬼吸干了体内精血。其余各人大骇,眼见慕容复又退将过来,无不失声惊呼,纷纷奔逃。

慕容复手臂一振,三名粘在一起的星宿弟子身子飞了起来,第三人又撞中了另一人。那人惊呼未毕,身子便已软瘫。余下的星宿弟子皆已看出,只要师父不放开慕容复,这小子不断的借力伤人,群弟子的功力皆不免被星宿老仙“化”去,说不定下一个便轮到自己,但除了惊惧之外,却也无人敢夺门而出,只是在店堂内狼窜鼠突,免遭毒手。那小店能有多大,慕容复手臂挥动间,又撞中了三四名星宿弟子,粘在一起的已达七八名,他手持这么一件长大“兵刃”,要找替死鬼可就更加容易了。这时他已占尽了上风,但心下忧虑,星宿子弟虽多,总有用完的时候,到了人人皆被丁春秋“化”去了功力,再有什么替死鬼好找?他身形腾挪,连发真力,想震脱丁春秋的掌握。

丁春秋眼看门下弟子一个一个粘住,犹如被柳条穿在一起的鱼儿一般,未曾粘上的也都狼狈躲闪,再也无人出声颂扬自己。他羞怒交加,更加抓紧慕容复的拳头,心想:“这批不成材的弟子全数死了也罢,只要能将这小子的功力化去,星宿老仙胜了姑苏慕容,那便是天下震动之事。要收弟子,世上吹牛拍马之徒还怕少了?”脸上却丝毫不见怒容,神态显得甚是悠闲,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样。

星宿群弟子本来还在盼师父投鼠忌器,会放开了慕容复,免得他们一个个功力尽失,但见他始终毫不动容,已知自己殊无幸免,一个个惊呼悲号,但在师父积威之下,仍然无人胆敢逃走,或是哀求师父暂且放开这个“已入老仙掌握的小子”。丁春秋一时无计可施,游目四顾,见众弟子之中只有两人并未随众躲避。一是游坦之,蹲在屋角,将铁头埋在双臂之间,显是十分害怕。另一个便是阿紫,面色苍白,缩在另一个角落中观斗。丁春秋喝道:“阿紫!”阿紫正看得出神,冷不防听得师父呼叫,呆了一呆,说道:“师父,你老人家大展神威……”只讲了半句,便尴尬一笑,再也讲不下去。师父他老人家此际确是大展神威,但伤的却是自己门下,如何称颂,倒也难以措词。丁春秋奈何不了慕容复,本已焦躁之极,眼见阿紫的笑容中含有讥嘲之意,更是大怒欲狂,左手衣袖一挥,拂起桌上两只筷子,疾向阿紫两眼中射去。

阿紫叫声:“啊哟!”急忙伸手将筷子击落,但终于慢了一步,筷端已点中了她双眼,只觉一阵麻痒,忙伸衣袖去揉擦,睁开眼来,眼前尽是白影晃来晃去,片刻间白影隐没,已是一片漆黑。她只吓得六神无主,大叫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我的眼睛……瞧不见啦!”突然间一阵寒气袭体,跟着一条臂膀伸过来揽住了腰间,有人抱着她奔出。阿紫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……”身后砰的一声响,似是双掌相交,阿紫只觉犹似腾云驾雾般飞了起来,迷迷糊糊之中,隐约听得慕容复叫道:“少陪了。星宿老怪,后会……”

阿紫身上寒冷彻骨,耳旁呼呼风响,一个比冰还冷的人抱着她狂奔。她冷得牙关相击,呻吟道:“好冷……我的眼睛……冷,好冷。”那人道:“是,是。咱们逃到那边树林里,星宿老仙就找不到咱们啦。”他嘴里说话,脚下仍是狂奔。过了一会,阿紫觉到他停了脚步,将她轻轻放下,身子底下沙沙作响,当是放在一堆枯树叶上。那人道:“,你……你的眼睛怎样?”阿紫只觉双眼剧痛,拚命睁大眼睛,却什么也瞧不见,天地世界,尽变成黑漆一团,这才知双眼已给丁春秋的毒药毒瞎了,突然放声大哭,叫道:“我……我的眼睛瞎了,我……我瞎了!”那人柔声安慰:“说不定治得好的。”阿紫怒道:“丁老怪的毒药何等厉害,怎么还治得好?你骗人!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说着又是大哭。那人道:“那边有条小溪,咱们过去洗洗,把眼里的毒药洗干净了。”说着伸手拉住她右手,将她轻轻拉起。阿紫只觉他手掌奇冷,不由自主的一缩,那人便松开了手。阿紫走了两步,一个踉跄,险些摔倒。那人道:“小心!”又握住了她手。这一次阿紫不再缩手,任由他带到溪边。那人道:“你别怕,这里便是溪边了。”

阿紫跪在溪边,双手掬起溪水去洗双眼。清凉的溪水碰到眼珠,痛楚渐止,然而天昏地黑,眼前始终没半点光亮。霎时之间,绝望、伤心、愤怒、无助,百感齐至,她坐倒在地,放声大哭,双足在溪边不住击打,哭叫:“你骗人,你骗人,我眼睛瞎了,我眼睛瞎了!”

那人道:“姑娘,你不用难过。我不会离开你的,你……你放心好啦。”阿紫心中稍慰,问道:“你……你是谁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阿紫道:“对不起!多谢你救了我性命。你高姓大名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姑娘不认得我的。”阿紫道:“你连姓名也不肯跟我说,还骗我不会离开我呢,我……我眼睛瞎了,我……我还是死了的好。”说着又哭。

那人道:“姑娘千万死不得。我……我当真永远不会离开你。只要姑娘许我陪着你,我永远……永远会跟在你身边的。”阿紫道:“我不信!我不信!你骗我的,你骗我不要寻死。我偏要死,眼睛瞎了,还做什么人?”那人道:“我决不骗你,倘若我离开了你,叫我不得好死。”语气焦急,显得极是真诚。阿紫道:“那你是谁?”那人道:“我……我是聚贤庄……不,不,我姓庄,名叫聚贤。”救了阿紫那人,正是聚贤庄的少庄主游坦之。阿紫道:“原来是庄……庄前辈,多谢你救了我。”游坦之道:“我能救了你逃脱星宿老仙的毒手,心里欢喜得很,你不用谢我。我不是什么前辈,我只比你大几岁。”阿紫道:“嗯,那么我叫你庄大哥。”游坦之心中欢喜无限,颤声道:“这个……是不敢当的。”阿紫道:“庄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。”游坦之道:“你别说什么求不求的,姑娘吩咐什么,我就是拚了性命不要,也要尽力给你办到。”阿紫微微一笑,说道:“你我素不相识,为什么你对我这样好?”游坦之道:“是,是,是素不相识,我从来没见过你,你也从来没见过我。这次……今天咱们是第一次见面。”阿紫黯然道:“还说见面呢?我永远见你不到了。”说着忍不住又流下泪来。游坦之忙道:“那不打紧。见不到我还更加好些。”阿紫问道:“为什么?”游坦之道:“我……我相貌难看得很,姑娘倘若见到了,定要不高兴。”阿紫嫣然一笑,说道:“你又来骗人了。天下最希奇古怪的人,我也见得多了。我有一个奴隶,头上戴了个铁套子,永远除不下来的,那才教难看呢。如果你见到了,包你笑上三天三夜。你想不想瞧瞧?”游坦之颤声道:“不,不!我不想瞧。”说着情不自禁的退了两步。阿紫道:“你武功这样好,抱着我飞奔时,几乎有我姊夫那么快,哪知道胆子却小,连个铁头人也不想见。庄大哥,那铁头人很好玩的,我叫他翻筋斗给你看,叫他把铁头伸进狮子老虎笼里,让野兽咬他的铁头。我再叫人拿他当鸢子放,飞在天空,那才有趣呢。”游坦之忍不住打个寒噤,连声道:“我不要看,我真的不要看。”阿紫叹道:“好罢。你刚才还在说,不论我求你做什么,你就是性命不要,也要给我办到,原来都是骗人的。”游坦之道:“不,不!决不骗你。姑娘要我做什么事?”阿紫道:“我要回到姊夫身边,他在辽国南京。庄大哥,请你送我去。”霎时之间,游坦之脑中一片混乱,再也说不出话来。

阿紫道:“怎么?你不肯吗?”游坦之道:“不是……不肯,不过……不过我不想……不想去辽国南京。”阿紫道:“我叫你去瞧我那个好玩的铁头人小丑,你不肯。叫你送我回姊夫那里,你又不肯。我只好独自个走了。”说着慢慢站起,双手伸出,向前探路。游坦之道:“我陪你去!你一个人怎么……怎么成?”游坦之握着阿紫柔软滑腻的小手,带着她走出树林,心中只是想:“只要我能握着她的手,这样慢慢走去,便是走到十八层地狱里,我也是欢喜无限。”

刚走到大路上,迎面过来一群乞丐。当先一人身材高瘦,相貌清秀,认得是丐帮大智分舵舵主全冠清,游坦之心想:“这人那天给我师父所伤,居然没死。”不想和他们朝相,忙拉着阿紫离开大路,向荒地中走去。阿紫察觉地下高低不平,问道:“怎么啦?”游坦之还未回答,全冠清已见到了两人,快步抢上拦住,厉声喝道:“鬼鬼祟祟的,干什么?你……你怪模怪样的,是什么东西?”游坦之大急,心想:“只要他叫出‘铁头人’三字,阿紫姑娘立时便知我是谁,再也不会睬我。就算她仍要我送她回南京,也决不会再让我握住她的手了。”一时彷徨无主,突然跪倒,连拜几拜,大打手势,要全冠清不可揭露他的真相。全冠清看不明白他手势的用意,奇道:“你干什么?”游坦之指着阿紫,摇摇手,指指自己的口,摇摇手,又拜了几拜。全冠清瞧出阿紫双目已瞎,依稀明白这铁头人是求自己不可说话,正诧异间,丐帮众弟子都已奔近身来。一人指着游坦之的头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当真希奇,这铁……”游坦之纵身上前,一掌拍出。那丐帮弟子急忙举手挡格,喀喇喇几声响,那人臂骨、肋骨齐断,身子向后飞出丈许,摔在地下,立时毙命。

众弟子惊怒交集,五人同时向游坦之攻去。游坦之双掌飞舞,乱击乱拍。他武功低微,比之这些丐帮弟子大有不如,但手掌到处,只听得喀喇、喀喇,“啊哟!”“哎唷!”砰砰砰,噗噗,五名丐帮弟子飞摔而出,都是着地便死。余人惊骇之下,团团将游坦之和阿紫围住,再也不敢上前攻击。游坦之忽然又向全冠清跪倒,拜了几拜,又是连打手势,指指阿紫,指指自己的铁头,不住摇手。

全冠清见他举手连毙六丐,功力之深,实是生平罕见,自己倘若上前动手,也必无幸,可是他却又向自己跪拜,实是匪夷所思,当下也打手势,指指阿紫,指指他的铁头,指指自己嘴巴,又摇摇手。游坦之大喜,连连点头。全冠清心念一动:“此人武功奇高,却深怕我泄露他的机密,似乎可以用这件事来胁制于他,收为我用。”当下即向手下群弟子说道:“大家别说话,谁也不可开口。”游坦之心中更喜,又向他拜了几拜。阿紫问道:“庄大哥,是些什么人?你打死了几个人吗?”游坦之道:“是丐帮的好,大家起了些误会。这位大智分舵全舵主仁义过人,是位大大的好人,我一向钦佩得很。我……我失手伤了他们几位,当真过意不去。”说着向群丐团团作揖。

阿紫道:“丐帮中也有好人么?庄大哥,你武功这样高,不如都将他们杀了,也好给我姊夫出一口胸中恶气。”游坦之忙道:“不,不,那是误会。我跟全舵主是好朋友。你在这里等我,我跟全舵主过去说明其中的过节。”说着向全冠清招招手。全冠清听他认得自己,更加奇怪,但看来全无恶意,当即跟着他走出十余丈。游坦之眼见离阿紫已远,她已决计听不到自己说话,却又怕群丐伤害了她,不敢再走,便即停步,拱手说道:“全舵主,承你隐瞒兄弟的真相,大恩大德,决不敢忘。”全冠清道:“此中情由,兄弟全然莫名其妙。尊兄高姓大名?”游坦之道:“兄弟姓庄,名叫庄聚贤,只因身遭不幸,头上套了这个劳什子,可万万不能让这位姑娘知晓。”全冠清见他说话时双目尽望着阿紫,十分关切,心下已猜到了七八分:“这小姑娘清雅秀丽,这铁头人定是爱上了她,生怕她知道他的铁头怪相。”问道:“庄兄如何识得在下?”

游坦之道:“贵帮大智分舵聚会,商议推选帮主之事,兄弟恰好在旁,听得有人称呼全舵主。兄弟今日失手伤了贵帮几位兄弟,实在……实在不对,还请全舵主原谅。”全冠清道:“大家误会,不必介意。庄兄,你头上戴了这个东西,兄弟是决计不说的,待会兄弟吩咐手下,谁也不得泄露半点风声。”游坦之感激得几欲流泪,不住作揖,说道:“多谢,多谢。”全冠清道:“可是庄兄弟和这位姑娘携手在道上行走,难免有人见到,势必大惊小怪,呼叫出来,庄兄就是将那人杀死,也已经来不及了。”

游坦之道:“是,是。”他自救了阿紫,神魂飘荡,一直没想到这件事,这时听全冠清说得不错,不由得没了主意,嗫嚅道:“我……我只有跟她到深山无人之处去躲了起来。”全冠清微笑道:“这位姑娘只怕要起疑心,而且,庄兄跟这位姑娘结成了夫妇之后,她迟早会发觉的。”游坦之胸口一热,说道:“结成夫……夫妇什么,我倒不想,那……那是不成的,我怎么……怎么配?不过……不过……那倒真的难了。”全冠清道:“庄兄,承你不弃,说兄弟是你的好朋友。好朋友有了为难之事,自当给你出个主意。这样罢,咱们一起到前面市镇上,雇辆大车,你跟这位姑娘坐在车中,那就谁也见不到你们了。”游坦之大喜,想到能和阿紫同坐一车,真是做神仙也不如,忙道:“对,对!全舵主这主意真高。”全冠清道:“然后咱们想法子除去庄兄这个铁帽子,兄弟拍胸膛担保,这位姑娘永远不会知道庄兄这件尴尬事。你说如何?”噗的一声,游坦之跪倒在地,向全冠清不住磕头,铁头撞上地面,咚咚有声。全冠清跪倒还礼,说道:“庄兄行此大礼,兄弟如何敢当?庄兄倘若不弃,咱二人结为金兰兄弟如何?”游坦之喜道:“妙极,妙极!做兄弟的什么事也不懂,有你这样一位足智多谋的兄长给我指点明路,兄弟当真是求之不得。”全冠清哈哈大笑,说道:“做哥哥的叨长你几岁,便不客气称你一声‘兄弟’了。”当丁春秋和苏星河打得天翻地覆之际,段誉的眼光始终没离开王语嫣身上,而王语嫣的眼光,却又始终是含情脉脉的瞧着表哥慕容复。因之段王二人的目光,便始终没有遇上。待得丁春秋大败逃走,虚竹与逍遥派门人会晤,慕容复一行离去,段誉自然而然便随在王语嫣身后。下得岭来,慕容复向段誉拱手道:“段兄,今日有幸相会,这便别过了,后会有期。”段誉道:“是,是。今日有幸相会,这便别过了,后会有期。”眼光却仍是瞧着王语嫣。慕容复心下不快,哼了一声,转身便走。段誉恋恋不舍的又跟了去。包不同双手一拦,挡在段誉身前,说道:“段公子,你今日出手相助我家公子,包某多谢了。”段誉道:“不必客气。”包不同道:“此事已经谢过,咱们便两无亏欠。你这般目不转睛的瞧着我们王姑娘,忒也无礼,现下还想再跟,更是无礼之尤。你是人,可知道‘非礼勿视,非礼勿行’的话么?包某此刻身上全无力气,可是骂人的力气还有。”段誉叹了口气,摇摇头,说道:“既然如此,包兄还是‘非礼勿言’,我这就‘非礼勿跟’罢。”包不同哈哈大笑,说道:“这就对了!”转身跟随慕容复等而去。段誉目送王语嫣的背影为树林遮没,兀自呆呆出神,朱丹臣道:“公子,咱们走罢!”段誉道:“是,该走了。”可是却不移步,直到朱丹臣连催三次,这才跨上古笃诚牵来的坐骑。他身在马背之上,目光却兀自瞧着王语嫣的去路。段誉那日将书信交与全冠清后,便即驰去拜见段正淳。父子久别重逢,都是不胜之喜。阮星竹更对这位小竭力奉承。阿紫却已不别而行,兄妹俩未得相见。段正淳和阮星竹以阿朱、阿紫之事说来尴尬,都没向他提起。

过得十余日,崔百泉、过彦之二人也寻到相聚。他师叔侄在苏州琴韵小筑和段誉失散,到处寻访,不得踪迹,后来从河南伏牛山本门中人处得到讯息,大理镇南王到了河南,便在伏牛山左近落脚,当即赶来,见到段誉安然无恙,甚感欣慰。段誉九死一生之余,在父亲身边得享天伦之乐,自是欢喜,但思念王语嫣之情却只有与日俱增,待得棋会之期将届,得了父亲允可,带同古笃诚等赴会。果然不负所望,在棋会中见到了意中人,但这一会徒添愁苦,到底是否还是不见的好,他自己可也说不上来了。

一行人驰出二十余里,大路上尘头起处,十余骑疾奔而来,正是大理国三公范骅、华赫昆、巴天石、以及所率大理群士。一行人驰到近处,下马向段誉行礼。原来众人奉了段正淳之命,前来接应,深恐聋哑先生的棋会之中有何凶险。众人听说段延庆也曾与会,幸好没对段誉下手,都是手心中捏了一把汗。朱丹臣悄悄向范骅等三人说知,段誉在棋会中如何见到姑苏慕容家的一位美貌姑娘,如何对她目不转睛的呆视,如何失魂落魄,又想跟去,幸好给对方斥退。范骅等相视而笑,心中转的是同样念头:“小王子风流成性,家学渊源。他如能由此忘了对自己亲妹子木姑娘的相思之情,倒是一件大大的好事。”傍晚时分,一行人在客店中吃了晚饭。范骅说起江南之行,说道:“公子爷,这慕容氏一家诡秘得很,以后遇上了可得小心在意。”段誉道:“怎么?”范骅道:“这次我们三人奉了王爷将令,前赴苏州燕子坞慕容氏家中查察,要瞧瞧有什么蛛丝马迹,少林派玄悲大师到底是不是慕容氏害死的。”崔百泉与过彦之甚是关切,齐声问道:“三位可查到了什么没有?”范骅道:“我们三人没明着求见,只暗中查察,慕容氏家里没男女主人,只剩下些婢仆。偌大几座院庄,却是个小姑娘叫做阿碧的在主持家务。”段誉点头道:“嗯,这位阿碧姑娘人挺好的。三位没伤了她罢?”

范骅微笑道:“没有,我们接连查了几晚,慕容氏庄上什么地方都查到了,半点异状也没有。巴兄弟忽然想到,那个番僧鸠摩智将公子爷从大理请到江南来,说是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……”崔百泉插口道:“是啊,慕容庄上那个小丫头,却说什么也不肯带那番僧去祭墓,幸好这样,公子爷才得脱却那番僧的毒手。”段誉点头道:“阿朱、阿碧两位姑娘,可真是好人。不知她们现下怎样了。”巴天石微笑道:“我们接连三晚,都在窗外见到那阿碧姑娘在缝一件男子的长袍,不住自言自语:‘公子爷,侬在外头冷?侬啥辰光才回来?’公子爷,她是缝给你的罢?”段誉忙道:“不是,不是。她是缝给慕容公子的。”巴天石道:“是啊,我瞧这小丫头神魂颠倒的,老是想着她的公子爷,我们三个穿房入舍,她全没察觉。”他说这番话,是要段誉不可学他爹爹,到处留情,阿碧心中想的只是慕容公子,段公子对她多想无益。段誉叹了口气,说道:“慕容公子俊雅无匹,那也难怪,那也难怪!又何况他们是中表之亲,自幼儿青梅竹马……”

范骅、巴天石等面面相觑,均想:“小丫头和公子爷青梅竹马倒也犹可,又怎会有中表之亲?”哪想得到他是扯到了王语嫣身上。崔百泉问道:“范司马、巴司空想到那番僧要去祭慕容先生的墓,不知这中间有什么道理?可跟我师兄之死有什么关连?”范骅道:“我提到这件事,正是要请大伙儿一起参详参详。华大哥一听到这个‘墓’字,登时手痒,说道:‘说不定这老儿的墓中有什么古怪,咱们掘进去瞧瞧。’我和巴兄都不大赞成,姑苏慕容氏名满天下,咱们段家去掘他的墓,太也说不过去。华兄弟却道:‘咱们悄悄打地道进去,神不知,鬼不觉,有谁知道了?’我们二人拗他不过,也就听他的。那墓便葬在庄子之后,甚是僻静隐秘,还真不容易找到。我们三人掘进墓圹,打开棺材,崔兄,你道见到什么?”崔百泉和过彦之同时站起,问道:“什么?”范骅道:“棺材里是空的,没有死人。”

崔过二人张大了嘴,半晌合不拢来。过了良久,崔百泉一拍大腿,说道:“那慕容博没有死。他叫儿子在中原到处露面,自己却在几千里外杀人,故弄玄虚。我师哥……我师哥定是慕容博这恶贼杀的!”

范骅摇头道:“崔兄曾说,这慕容博武功深不可测,他要杀人,尽可使别的手段,为什么定要留下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的功夫,好让人人知道是他姑苏慕容氏下的手?若想武林中知道他的厉害,却为什么又要装假死?要不是华大哥有这能耐,又有谁能查知他这个秘密?”

崔百泉颓然坐倒,本来似已见到了光明,霎时间眼前又是一团迷雾。段誉道:“天下各门各派的绝技成千成万,要一一明白其中的来龙去脉,当真是难如登天,可偏偏她有这等聪明智慧,什么武功都是了如指掌……”

崔百泉道:“是啊,好像我师哥这招‘天灵千裂’,是我伏牛派的不传之秘,他又怎么懂得,竟以这记绝招害了我师哥性命?”段誉摇头道:“她当然懂得,不过她手无缚鸡之力,虽然懂得各家各派的武功,自己却是一招也不会使的,更不会去害人性命。”众人面面相觑,过了半晌,一齐缓缓摇头。阿紫双眼被丁春秋毒瞎,游坦之奋不顾身的抢了她逃走。丁春秋心神微分,指上内功稍松,慕容复得此良机,立即运起“斗转星移”绝技,噗的一声,丁春秋五指抓住了一名弟子的手臂。慕容复拳头脱出掌握,飞身窜出,哈哈大笑,叫道:“少陪了,星宿老怪,后会有期。”展开轻功,头也不回的去了。这一役他伤了星宿派二十余名弟子,大获全胜,终于出了给丁春秋暗害而险些自刎的恶气,但最后得能全身而退,实是出于侥幸,路上回思适才情景,当真不寒而栗。与王语嫣、邓百川一行会齐后,在客店中深居简出,让邓百川等人养伤。过得数日,包不同、风波恶两人体力尽复,跟着邓百川与公冶乾也已痊可。六人说起不知阿朱的下落,都是好生记挂,当下商定就近去洛陽打探讯息。

在洛陽不得丝毫消息,于是又向西查去。这一日六人急于赶道,错过了宿头,直行到天黑,仍是在山道之中,越走道旁的乱草越长。风波恶道:“咱们只怕走错了路,前边这个弯多半转得不对。”邓百川道:“且找个山洞或是破庙,露宿一宵。”风波恶当先奔出去找安身之所,放眼道路崎岖,乱石嶙峋。他自己什么地方都能躺下来呼呼大睡,但要找一个可供王语嫣宿息的所在,却着实不易。一口气奔出数里,转过一个山坡,忽见右首山谷中露出一点灯火,风波恶大喜,回首叫道:“这边有人家。”慕容复等闻声奔到。公冶乾喜道:“看来只是家猎户山农,但给王姑娘一人安睡的地方总是有的。”六人向着灯火快步走去。那灯火相隔甚遥,走了好一会仍是闪闪烁烁,瞧不清楚屋宇。风波恶喃喃骂道:“他奶奶的,这灯可有点儿邪门。”突然邓百川低声喝道:“且住,公子爷,你瞧这是盏绿灯。”慕容复凝目望去,果见那灯火发出绿油油的光芒,迥不同寻常灯火的色作暗红或昏黄。六人加快脚步,向绿灯又驱前里许,便看得更加清楚了。包不同大声道:“邪魔外道,在此聚会!”凭这五人的机智武功,对江湖上不论哪一个门派帮会,都绝无忌惮,但各人立时想到:“今日与王姑娘在一起,还是别生事端的为是。”包不同与风波恶久未与人打斗生事,霎时间心痒难搔,跃跃欲试,但立即自行克制。风波恶道:“今日走了整天路,可有点倦了,这个臭地方不太好,退回去罢!”慕容复微微一笑,心想:“风四哥居然改了性子,当真难得。”说道:“表妹,那边不干不净的,咱们走回头路罢。”王语嫣不明白其中道理,但表哥既然这么说,也就欣然乐从。六人转过身来,只走出几步,忽然一个声音隐隐约约的飞了过来:“既知邪魔外道在此聚会,你们这几只不成气候的妖怪,又怎不过来凑凑热闹?”这声音忽高忽低,若断若续,钻入耳中令人极不舒服,但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。慕容复哼了一声,知道包不同所说“邪魔外道,在此聚会”那句话,已给对方听了去,从对方这几句传音中听来,说话之人内力修为倒是不浅,但也不见得是真正第一流的功夫。他左手一拂,说道:“没空跟他纠缠,随他去罢!”不疾不徐地从来路退回。那声音又道:“小畜生,口出狂言,便想这般挟着尾巴逃走吗?真要逃走,也得向老祖宗磕上三百个响头再走。”风波恶忍耐不住,止步不行,低声道:“公子爷,我去教训教训这狂徒。”慕容复摇摇头,道:“他们不知咱们是谁,由他们去罢!”风波恶道:“是!”

六人再走十余步,那声音又飘了过来:“雄的要逃走,也就罢了,这雌雏儿可得留下,陪老祖宗解解闷气。”五人听到对方居然出言辱及王语嫣,人人脸上变色,一齐站定,转过身来。只听得那声音又道:“怎么样?乖乖地快把雌儿送上来,免得老祖宗……”

他刚说到那个“宗”字,邓百川气吐丹田,喝道:“宗!”他这个“宗”字和对方的“宗”字双音相混,声震山谷。各人耳中嗡嗡大响,但听得“啊”的一声惨呼,从绿灯处传了过来。静夜之中,邓百川那“宗”字余音未绝,夹着这声惨叫,令人毛骨悚然。

邓百川这声断喝,乃是以更高内力震伤了对方。从那人这声惨呼听来,受伤还真不轻,说不定已然一命呜呼。那人惨叫之声将歇,但听得嗤的一声响,一枚绿色火箭射向天空,砰的一下炸了开来,映得半边天空都成深碧之色。风波恶道:“一不做,二不休,扫荡了这批妖魔鬼怪的巢穴再说。”慕容复点了点头,道:“咱们让人一步,本来求息事宁人。既然干了,便干到底。”六人向那绿火奔去。慕容复怕王语嫣受惊吃亏,放慢脚步,陪在她身边,只听得包不同和风波恶两声呼叱,已和人动上了手。跟着绿火微光中三条黑影飞了起来,拍拍拍三响,撞向山壁,显是给包风二人干净利落的料理了。

慕容复奔到绿灯之下,只见邓百川和公冶乾站在一只青铜大鼎之旁,脸色凝重。铜鼎旁躺着一个老者,鼎中有一道烟气上升,细如一线,却其直如矢。王语嫣道:“是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。”邓百川点头道:“姑娘果然渊博。”包不同回过身来,问道:“你怎知道?这烧狼烟报讯之法,几千年前就有了,未必就只川西碧磷洞……”他几句话还没说完,公冶乾指着铜鼎的一足,示意要他观看。

包不同弯下腰来,晃火折一看,只见鼎足上铸着一个“桑”字,乃是几条小蛇、蜈蚣之形盘成,铜绿斑斓,宛是一件古物。包不同明知王语嫣说得对了,还要强辞夺理:“就算这只铜鼎是川西桑土公一派,焉知他们不是去借来偷来的?何况常言道‘赝鼎、赝鼎’,十只鼎倒有九只是假的。”慕容复等心下都有些嘀咕:“此处离川西甚远,难道也算是桑土公一派的地界么?”他们都知道川西碧磷洞桑土公一派都是苗人、瑶人,行事与中土武林人士大不相同,擅于下毒,江湖人士对之颇为忌惮,好在他们与世无争,只要不闯入川西瑶山地界,他们不会轻易侵犯旁人。慕容复、邓百川等人自也不来怕他什么桑土公,只是跟这种邪毒怪诞的化外之人结仇,实在无聊,而纠缠上了身,也甚麻烦。慕容复微一沉吟,说道:“这是非之地,早早离去的为妙。”眼见铜鼎旁躺着的那老者已是气息奄奄,却兀自睁大了眼,气愤愤的望着各人,自便是适才发话肇祸之人了。慕容复向包不同点了点头,嘴角向那老人一歪。包不同会意,反手抓起那根悬着绿灯的竹杆,倒过杆头,连灯带杆,噗的一声,插入那老者胸口,绿灯登时熄灭。王语嫣“啊”的一声惊呼。公冶乾道:“量小非君子,无毒不丈夫!这叫做杀人灭口,以免后患。”飞起右足,踢倒了铜鼎。慕容复拉着王语嫣的手,斜刺向左首窜了出去。只奔出十余丈,黑暗中嗤嗤两声,金刃劈风,一刀一剑从长草中劈了出来。慕容复袍袖一拂,借力打力,左首那人的一刀砍在右首那人头上,右首那人一剑刺入了左首之人心窝,刹那间料理了偷袭的二人,脚下却丝毫不停。公冶乾赞道:“公子爷,好功夫!”慕容复微微一笑,继续前行,右掌一挥,迎面冲来一名敌人骨碌碌地滚下山坡,左掌击出,左前方一名敌人“啊”的一声大叫,口喷鲜血。黑暗之中,突然闻到一阵腥臭之气,跟着微有锐风扑面,慕容复急凝掌风,将这两件不知名的暗器反击了出去,但听得“啊”的一下惊呼,敌人已中了他自己所发的歹毒暗器。

黑暗之中,蓦地陷入重围,也不知敌人究有多少,只是随手杀了数人,杀到第六人时,慕容复暗暗心惊,寻思:“起初三人多半是川西桑土公一派,后来三人的武功却显是另属不同的三派,冤家愈结愈多,大是不妙。”

只听得邓百川叫道:“大伙儿并肩往‘听香水榭’闯啊!”“听香水榭”是姑苏燕子坞中的一个庄子,位于西首,是慕容复的侍婢阿朱所居。邓百川说向听香水榭闯去,便是往西退却,以免让敌人知道。慕容复一听,便即会意,但其时四下里一片漆黑,星月无光,难以分辨方位,不知西首却在何方。他微一凝神,听得邓百川厚重的掌风在身后右侧响了两下,当即拉住王语嫣,斜退三步,向邓百川身旁靠去,只听得拍拍两声轻响,邓百川和敌人又对了两掌。从掌声之中听来,敌人着实是个好手。跟着邓百川吐气扬声,“嘿”的一声呼喝。慕容复知道邓百川使出一招“石破天惊”的掌力,对方多半抵挡不住。果然那人失声惊呼,声音尖锐,但呼声越响越下,犹如沉入地底,跟着是石块滚动,树枝折断之声。慕容复微微一惊:“这人失足掉入了深谷。适才绿光之下,没见到有什么山谷啊。幸好邓大哥将这人先行打入深谷,否则黑暗中一脚踏了个空,可就糟了。”便在此时,左首高坡上有个声音飘了过来:“何方高人,到万仙大会来捣乱?当真将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,都不放在眼内吗?”慕容复等都轻轻“啊”的一声。什么“三十六洞洞主,七十二岛岛主”的名头,他们倒也听到过的,但所谓“洞主,岛主”,只不过是一批既不属任何门派、又不隶什么帮会的旁门左道之士。这些人武功有高有低,人品有善有恶,人人独来独往,各行其是,相互不通声气,也便成不了什么气候,江湖上向来不予重视。只知他们有的散处东海、黄海中的海岛,有的在昆仑、祁连深山中隐居,近年来销声匿迹,毫无作为,谁也没加留神,没想到竟会在这里出现。

慕容复朗声道:“在下朋友六人,乘夜赶路,不知众位在此相聚,无意中多有冒犯,谨此谢过。黑暗之中,事出误会,双方一笑置之便了,请各位借道。”他这几句话不亢不卑,并不吐露身分来历,对误杀对方数人之事,也赔了罪。突然之间,四下里哈哈、嘿嘿、呵呵、哼哼笑声大作,越笑人数越多。初时不过十余人发笑,到后来四面八方都有人加入大笑,听声音不下五六百人,有的便在近处,有的却似在数里之外。慕容复听对方声势如此浩大,又想到那人说什么“万仙大会”,心道:“今晚倒足了霉,误打误撞的,闯进这些旁门左道之士的大聚会中来啦。我迄今没吐露姓名,还是一走了之的为是,免得闹到不可收拾。何况寡不敌众,咱们六人怎对付得了这数百人?”众人哄笑声中,高坡上那人道:“你这人说话轻描淡写,把事情看得忒也易了。你们六人已出手伤了咱们好几位兄弟,万仙大会群仙假如就此放你们走路,三十六洞和七十二岛的脸皮,却往哪里搁去?”慕容复定下神来,凝目四顾,只见前后左右的山坡、山峰、山坳、山脊各处,影影绰绰的都是人影,黑暗中自瞧不清各人的身形面貌。这些人本来不知是在哪里,突然之间,都如从地底下涌了出来一般。这时邓百川、公冶乾、包不同、风波恶四人都已聚在慕容复与王语嫣身周卫护,但在这数百人的包围之下,只不过如大海中的一叶小舟而已。慕容复和邓百川等生平经历过无数大阵大仗,见了这等情势,却也不禁心中发毛,寻思:“这些人古里古怪,十个八个自不足为患,几百人聚在一起,可着实不易对付。”慕容复气凝丹田,朗声说道:“常言道不知者不罪。三十六洞洞主,七十二岛岛主的大名,在下也素有所闻,决不敢故意得罪。川西碧磷洞桑土公、藏边虬龙洞玄黄子、北海玄冥岛岛主章达夫先生,想来都在这里了。在下无意冒犯,尚请恕罪则个。”左首一个粗豪的声音呵呵笑道:“你提一提咱们的名字,就想这般轻易混了出去吗?嘿嘿,嘿嘿!”

慕容复心头有气,说道:“在下敬重各位是长辈,先礼后兵,将客气话说在头里。难道我慕容复便怕了各位不成?”只听得四周许多人都是“啊”的一声,显是听到了“慕容复”三字颇为震动。那粗豪的声音道:“是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的姑苏慕容氏么?”慕容复道:“不敢,正是区区在下。”那人道:“姑苏葛容氏可不是泛泛之辈。掌灯!大伙儿见上一见!”他一言出口,突然间东南角上升起了一盏黄灯,跟着西首和西北角上各有红灯升起。霎时之间,四面八方都有灯火升起,有的是灯笼,有的是火把,有的是孔明灯,有的是松明柴草,各家洞主、岛主所携来的灯火颇不相同,有的粗鄙简陋,有的却十分工细,先前都不知藏在哪里。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在各人脸上,奇幻莫名。

这些人有男有女,有俊有丑,既有僧人,亦有道士,有的大袖飘飘,有的窄衣短打,有的是长须飞舞的老翁,有的是云髻高耸的女子,服饰多数奇形怪状,与中土人士大不相同,一大半人持有兵刃,兵刃也大都形相古怪,说不出名目。慕容复团团作个四方揖,朗声说道:“各位请了,在下姑苏慕容复有礼。”四周众人有的还礼,有的毫不理睬。西首一人说道:“慕容复,你姑苏慕容氏爱在中原逞威,那也由得你。但到万仙大会来肆无忌惮的横行,却不把咱们瞧得小了?你号称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,我来问你,你要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却是如何施法?”

慕容复循声瞧去,只见西首岩石上盘膝坐着一个大头老者,一颗大脑袋光秃秃地,半根头发也无,脸上巽血,远远望去,便如一个大血球一般。慕容复微一抱拳,说道:“请了!足下尊姓大名?”那人捧腹而笑,说道:“老夫考一考你,要看姑苏慕容氏果然是有真才实学呢,还是浪得虚名。我刚才问你:‘你若要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却如何施法。只要你答得对了,别人怎样我管不着,老夫却不再来跟你为难。你爱去哪里,便去哪里好了!”慕容复瞧了这般局面,知道今日之事,已决不能空言善罢,势必要出手露上几招,便道:“既然如此,在下奉陪几招,前辈请出手罢!”那人又呵呵的捧腹而笑,道:“我是在考较你,不是要你来伸量我。你若答不出,那‘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’这八个字,乘早给我收了起来罢!”

慕容复双眉微蹙,心道:“你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,我既不知你门派,又不知你姓名,怎知你最擅长的是什么绝招?不知你有什么‘道’,却如何还施你身?”

他略一沉吟之际,那大头老者已冷笑道:“我三十六洞、七十二岛的朋友们散处天涯海角,不理会中原的闲事。山中无猛虎,猴儿称大王,似你这等乳臭未干的小子,居然也说什么‘北乔峰、南慕容’,呵呵!好笑啊好笑,无耻啊无耻!我跟你说,你今日若要脱身,那也不难,你向三十六洞每一位洞主,七十二岛每一位岛主,都磕上十个响头,一共磕上一千零八十个头,咱们便放你六个娃儿走路。包不同憋气已久,再也忍耐不住,大声说道:“你要请我家公子爷‘以你之道,还施你身’,又叫他向你磕头。你这门绝技,我家公子爷可学不来了。嘿嘿,好笑啊好笑,无耻啊无耻!”他话声抑扬顿挫,居然将这大头老者的语气学了个十足。那大头老者咳嗽一声,一口浓痰吐出,疾向包不同脸上射了过来。包不同斜身一避,那口浓痰从他左耳畔掠过,突然间在空中转了个弯,托的一声,重重的打在包不同的额角正中。这口浓痰劲力着实不小,包不同只觉一阵头晕,身子晃了几晃,原来这一口痰,正好打中在他眉毛之上的“陽白穴”。慕容复心中一惊:“这老儿痰中含劲,那是丝毫不奇。包三哥中毒后功夫未复,避不开也不希奇。奇在他这口痰吐出之后,竟会在半空中转弯。”

那大头老者呵呵笑道:“慕容复,老夫也不来要你以我之道,还施我身,只须你说出我这一口痰的来历,老夫便服了你。”慕容复脑中念头飞快的乱转,却无论如何想不起来,忽听得身旁王语嫣清亮柔和的声音说道:“端木岛主,你练成了这‘归去来兮’的五斗米神功,实在不容易。但杀伤的生灵,却也不少了罢。我家公子念在你修为不易,不肯揭露此功的来历,以免你大遭同道之忌。难道我家公子,竟也会用这功夫来对付你吗?”慕容复又惊又喜,“五斗米神功”的名目自己从未听见过,表妹居然知道,却不知对是不对。

那大头老者本来一张脸血也似红,突然之间,变得全无血色,笑道:“小娃娃胡说八道,你懂得什么。‘五斗米神功’损人利己,陰狠险毒,难道是我这种人练的么?但你居然叫得出老爷爷的姓来,总算很不容易的了。”王语嫣听他如此说,知道自己猜对了,只不过他不肯承认而已,便道:“海南岛五指山赤焰洞端木洞主,江湖上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?端木洞主这功夫原来不是‘五斗米神功’,那么想必是从地火功中化出来的一门神妙功夫了。”“地火功”是赤焰洞一派的基本功夫。赤焰洞一派的宗主都是复姓端木,这大头老者名叫端木元,听得王语嫣说出了自己的身分来历,却偏偏给自己掩饰“五斗米神功”,对她顿生好感,何况赤焰洞在江湖上只是藉藉无名的一个小派,在她口中居然成了“谁人不知,哪个不晓”,更是高兴,当下笑道:“不错,不错,这是地火功中的一项雕虫小技。老夫有言在先,你既道出了宝门,我便不来为难你了。”突然间一个细细的声音发自对面岩石之下,呜呜咽咽、似哭非哭的说道:“端木元,我丈夫和兄弟都是你杀的么?是你练这天杀的‘五斗米神功’,因而害死了他们的么?”说话之人给岩石的陰影遮住了,瞧不见她的模样,隐隐约约间可见到是个身穿黑衣的女子,长挑身材,衣衫袖子甚大。端木元哈哈一笑,道:“这位娘子是谁?我压根儿不知道‘五斗米神功’是什么东西,你莫听这小姑娘信口开河。”那女子向王语嫣招了招手,道:“小姑娘,你过来,我要问一问你。”突然抢上几步,挥出一根极长的竹杆,杆头三只铁爪已抓住了王语嫣的腰带,回手便拉。

王语嫣给她拉得踏上了两步,登时失声惊呼。慕容复袍袖轻挥,搭上了竹杆,使出“斗转星移”功夫,已将拉扯王语嫣的劲力,转而为拉扯那女子自身。那女子“啊”的一声,立足不定,从岩石陰影下跌跌撞撞的冲了出来,冲到距慕容复身前丈许之处,内劲消失,便不再向前。她大惊失色,生恐慕容复出手加害,脱手放开竹杆,奋力反跃,退了丈许,这才立定。

王语嫣扳开抓住自己腰带的铁爪,将长杆递给慕容复。慕容复左袖拂出,那竹杆缓缓向那女子飞去。那女子伸手待接,竹杆斗然跌落,插在她身前三尺之处。

王语嫣道:“南海椰花岛黎夫人,你这门‘采燕功’的确神妙,佩服,佩服。”那女子脸上神色不定,说道:“小姑娘,你……你怎知道我姓氏?又怎知道我……我这‘采燕功’?”

王语嫣道:“适才黎夫人露了这一手神妙功夫,长杆取物,百发百中,自然是椰花岛著名的‘采燕功’了。”原来椰花岛地处南海,山岩上多产燕窝。燕窝都生于绝高绝险之处,黎家久处岛上,数百年来由采集燕窝而练成了以极长竹杆为兵刃的“采燕功”。同时椰花岛黎家的轻功步法,也与众不同。王语嫣看到她向后一跃之势,宛如为海风所激,更无怀疑,便道出了她的身分来历。黎夫人被慕容复一挥袖间反拉过去,心中已自怯了,再听王语嫣一口道破自己的武功家数,只道自己所有的伎俩全在对方算中,当下不敢逞强,转头向端木元道:“端木老儿,好汉子一人做事一身当。我丈夫和兄弟,到底是你害的不是?”端木元呵呵笑道:“失敬,失敬!原来是南海椰花岛岛主黎夫人,说将起来,咱们同处南海,你还是老夫的芳邻哪!尊夫我从未见过,怎说得上‘加害’两字?”

黎夫人将信将疑,道:“日久自知,只盼不是你才好。”拔起长杆,又隐身岩后。黎夫人刚退下,突然间呼的一声,头顶松树上掉下一件重物,镗的一声大响,跌在岩石之上,却是一口青铜巨鼎。慕容复又是一惊,抬头先瞧松树,看树顶躲的是何等样人,居然将这件数百斤重的大家伙搬到树顶,又摔将下来。看这铜鼎模样,便与适才公冶乾所踢倒的碧磷洞铜鼎形状相同,鼎身却大得多了,难道桑土公竟躲在树顶?但见松树枝叶轻晃,却不见人影。

便在此时,忽听得几下细微异常的响声,混在风声之中,几不可辨。慕容复应变奇速,双袖舞动,挥起一股劲风,反击了出去,眼见银光闪动,几千百根如牛毛的小针从四面八方迸射开去。慕容复暗叫:“不好!”伸手揽住王语嫣腰间,纵身急跃,凭空升起,却听得公冶乾、风波恶以及四周人众纷纷呼喝:“啊哟,不好!”“中了毒针。”“这歹毒暗器,他奶奶的!”“哎哟,怎么射中了老子?”

慕容复身在半空,一瞥眼间,见那青铜大鼎的鼎盖一动,有什么东西要从鼎中钻出来,他右手一托,将王语嫣的身子向上送起,叫道:“坐在树上!”跟着身子下落,双足踏住鼎盖。只觉鼎盖不住抖动,当即使出“千斤坠”功夫,硬将鼎盖压住。其时兔起鹘落,只片刻间之事,慕容复刚将那鼎盖压住,四周众人的呼喝之声已响成一片:“哎哟,快取解药!”“这是碧磷洞的牛毛针,一个时辰封喉攻心,最是厉害不过。”“桑土公这臭贼呢,在哪里?在哪里?”“快揪他出来取解药。”“这臭贼乱发牛毛针,连我这老朋友也伤上了。”“桑土公在哪里?”“快取解药,快取解药!”

“桑土公在哪里?”“快取解药!”之声响成一片。中了毒针之人有的乱蹦乱跳,有的抱树大叫,显然牛毛针上的毒性十分厉害,令中针之人奇痒难当。

慕容复一瞥之间,见公冶乾左手抚胸,右手按腹,正自凝神运气,风波恶却双足乱跳,破口大骂。他知二人已中了暗算,心中又是忧急,又是恼怒。这无数毒针,显然是有人开动铜鼎中的机括,从鼎中发射出来。铜鼎从空而落,引得众人的抬头观望,鼎中之人便乘机发针,若不是他见机迅速,内力强劲,这几千枚毒针都已钻入他的肉里了。慕容复内劲反激出去的毒针,有些射在旁人身上,有些射在鼎上,那偷发暗器之人有鼎护身,自也安然无恙。

只听得一个人陰陽怪气的道:“慕容复,这就是你的不对了,怎么‘以彼之道,还施我身’?这可与你慕容家的作为不对啊。”此人站得甚远,半边身子又是躲在岩石之后,没中到毒针,便来说几句风凉话儿。

慕容复不去理他,心想要解此毒,自然须找鼎中发针之人,只觉得脚下鼎盖不住抖动,显是那人想要钻出来。慕容复左手搭在大松树的树干,已如将鼎盖钉住在大松树上,那人要想钻出鼎来,若不是以宝刀宝剑破鼎而出,便须以腰背之力,将那株松树连根拔起。鼎中人连连运力,却哪里掀得动已如连在慕容复身上的那株大松树?

慕容复使出“斗转星移”功夫,将鼎中人的力道都移到了大松树上。那松树左右摇晃,树根格格直响,但要连根拔起,却谈何容易,树周小根倒也给他迸断了不少。慕容复要等他再掀数下,便突然松劲,让他突鼎而出;料想他出鼎之时,必然随手再发牛毛细针以防护自身,那时挥掌拍落,将这千百枚毒针都钉在他身上,不怕他不取解药自救,其时夺他解药,自比求他取药方便得多。

只觉那鼎盖又掀动两下,突然间鼎中人再无动静,慕容复知道他在运气蓄力,预备一举突鼎而出,当即脚下松劲,右掌却暗暗运力。哪知过了好一会,鼎中人仍是一动也不动,倒如已然闷死了一般。

四下里的号叫之声,却响得更加惨厉了。各洞岛有些功力较浅的弟子难忍麻痒,竟已在地下打滚,更有以头撞石,以拳捶胸,情景甚是可怖。但听得七八人齐声叫道:“将桑土公揪出来,揪他出来,快取解药!”叫喊声中,十余人红了眼睛,同时向慕容复冲来。慕容复左足在鼎盖上一点,身子轻飘飘的跃起,正要坐向松树横干,突然间嗤嗤声响,斜刺里银光闪动,又是千百枚细针向他射来。这一变故来得突兀之极,发射毒针的桑土公当然仍在鼎中,而这丛毒针来势之劲,数量之多,又显然出自机括,并非人力,难道桑土公的同党隐伏在旁,再施毒手么?这时慕容复身在半空,无法闪避,若以掌力反击,则邓百川等四人都在下面,不免重蹈覆辙,又伤了自己兄弟。在这万分紧急的当口,他右袖一振,犹如风帆般在半空中一借力,身子向左飘开三尺,同时右手袖子飘起,一股柔和浑厚的内劲发出来,将千百枚毒针都托向天空,身子便如一只轻飘飘的大纸鸢,悠然飘翔而下。

其时天上虽然星月无光,四下里灯笼火把却照耀得十分明亮,众人眼见慕容复潇洒自如的滑行空中,无不惊佩。惨呼喝骂声中,响出了一阵春雷般的喝采声来,掩住了一片凄厉刺耳的号叫。慕容复身在半空,双目却注视着这丛牛毛细针的来处,身子落到离地约有丈余之处,左脚在一根横跨半空的树干上一撑,借力向右方扑出。他先前落下时飘飘荡荡,势道缓慢,这一次扑出却疾如鹰隼,一阵劲风掠过,双足便向岩石旁一个矮胖子的头顶踏了下去。原来他在半空时目光笼罩全场,见到此人怀中抱着一口小鼎模样的家伙,作势欲再发射。那矮子滑足避开,行动迅捷,便如一个圆球在地下打滚。慕容复踏了个空,砰的一掌拍出,正中对方后背。那矮子正要站起身来,给这一掌打得又摔倒在地。他颤巍巍的站起,摇晃几下,双膝一软,坐倒在地。

四周十余人叫道:“桑土公,取解药来,取解药来!”向他拥了过去。邓百川和包不同均想:“原来这矮子便是桑土公!”两人急于要擒住了他,好取解药来救治把兄弟之伤,同时大喝,向他扑去。桑土公左手在地下一撑,想要站起,但受伤不轻,终究力不从心。包不同伸手向他肩头抓落,五指刚抓上他肩头,手指和掌心立时疼痛难当,缩手不迭,反掌一看,只见掌心鲜血淋漓。原来这矮子肩头装有针尖向外的毒针。霎时之间,包不同但觉手掌奇痒难当,直痒到心里去。他又惊又怒,飞起左足,一招“金钩破冰”,对准桑土公屁股猛踢过去。但见他伏在地下,身子微微蠕动,这一脚非重重踢中不可。他这一脚去势迅捷,刹那之间,足尖离桑土公的臀部已不过数寸,突然间省悟:“啊哟不好,他屁股上倘若也装尖刺,我这只左脚又要糟糕。”其时这一脚已然踢出,倘若硬生生的收回,势须扭伤筋骨,百忙中左掌疾出,在地下重重一拍,身子借势倒射而出,总算见机得快,足尖只在桑土公的裤子上轻轻一擦,没使上力,也不知他屁股上是否装有倒刺。

这时邓百川和其余七八人都已扑到桑土公身后,眼见包不同出手拿他,不知如何反而受伤,虽见桑土公伏地不动,一时之间倒也不敢贸然上前动手。包不同吃了这个大亏,如何肯就此罢休?在地下捧起一块百来斤的大石,大叫:“让开,我来砸死这只大乌龟!”有的人叫道:“使不得,砸死了他便没解药了!”另有人道:“解药在他身边,先砸死他才取得到。”看来这些人虽然在此聚会,却是各怀异谋,并不如何齐心合力,包不同要砸死桑土公,居然有些人也不怎么反对。

议论纷纷之中,包不同手捧大石,踏步上前,对准了桑土公的背心,喝道:“砸死你这只生满倒刺的大乌龟!”这时他右掌心越来越痒,双臂一挺,大石便向桑土公背心砸了下去。只听得砰的一声响,地下尘土飞扬。

众人都是一惊,这块大石砸在桑土公背上,就算不是血肉模糊,也要砸得他大声惨呼,决无尘土飞扬之理。再定睛细看时,更是惊讶之极,大石好端端的压在地下,桑土公却已不知去向。包不同左脚一起,挑开大石,地下现出了一个大洞。原来桑土公的名字中有一个“土”字,极精地行之术,伏在地上之时,手脚并用,爬松泥土,竟尔钻了进去。适才慕容复将桑土公压在鼎下,他无法掀开鼎盖出来,也是打开鼎腹,从地底脱身。包不同一呆之下,回身去寻桑土公的所在,心想就算你钻入地底,又不是穿山甲,最多不过钻入数尺,躲得一时,难道真有土遁之术不成?

忽听得慕容复叫道:“在这里了!”左手衣袖挥出,向一块岩石卷去,原来这块岩石模样的东西,却是桑土公的背脊。这人古里古怪,惑人耳目的伎俩花样百出,若不是慕容复眼尖,还真不易发见。桑土公被雄劲的袖风卷起,肉球般的身子飞向半空。他自中了慕容复一掌之后,受伤已然不轻,这时殊无抗御之力,大声叫道:“休下毒手,我给你解药便了!”

慕容复哈哈一笑,右袖拂出,将左袖的劲力抵消,同时生出一股力道,托住桑土公的身子,轻轻放了下来。忽听得远处一人叫道:“姑苏慕容,名不虚传!”慕容复举手道:“贻笑方家,愧不敢当!”便在此时,一道金光、一道银光从左首电也似的射来,破空声甚是凌厉。慕容复不敢怠慢,双袖鼓风,迎了上去,砰的一声巨响,金光银光倒卷了回去。这时方才看清,却是两条长长的带子,一条金色,一条银色。带子尽头处站着二人,都是老翁,使金带的身穿银袍,使银带的身穿金袍。金银之色闪耀灿烂,华丽之极,这等金银色的袍子常人决不穿着,倒像是戏台上的人物一般。穿银袍的老人说道:“佩服,佩服,再接咱兄弟一招!”金光闪动,金带自左方游动而至,银带却一抖向天,再从上空落下,径袭慕容复的上盘。慕容复道:“两位前辈……”他只说了四个字,突然间呼呼声响,三柄长刀着地卷来。三人使动地堂刀功夫,袭向慕容复下盘。慕容复上方、前方、左侧同时三处受攻,心想:“对方号称是三十六洞洞主、七十二岛岛主,人多势众,混战下去,若不让他们知道厉害,如何方了?”眼见三柄长刀着地掠来,当即踢出三脚,每一脚都正中敌人手腕,白光闪动,三柄刀都飞了上天。慕容复身形略侧,右手一掠,使出“斗转星移”功夫,拨动金带带头,拍的一声响,金带和银带已缠在一起。使地堂刀的三人单刀脱手,更不退后,荷荷发喊,张臂便来抱慕容复的双腿。慕容复足尖起处,势如飘风般接连踢中了三人胸口穴道。蓦地里一个长臂长腿的黑衣人越众而前,张开蒲扇般的大手,一把将桑土公抓了起来。此人手掌也不知是天生厚皮,还是戴了金属丝所织的手套,竟然不怕桑土公满身倒刺,一抓到人,便直腿向后一跃,退开丈余。慕容复见这人身手沉稳老辣,武功比其余诸人高强得多,心下暗惊:“桑土公若被此人救去,再取解药可就不易了。”心念微动,已然跃起,越过横卧地下的三人,右掌拍出,径袭黑衣人。那人一声冷笑,横刀当胸,身前绿光闪闪,竟是一柄厚背薄刃、锋锐异常的鬼头刀,刀口向外。慕容复这掌拍落,那是硬生生将自己手腕切断了。他径不收招,待手掌离刃口约有二吋,突然改拍为掠,手掌顺着刃口一抹而下,径削黑衣人抓着刀柄的手指。

他掌缘上布满了真气,锋锐处实不亚于鬼头刀,削上了也有切指断臂之功。那黑衣人出其不意,“咦”的一声,急忙松手放刀,翻掌相迎,拍的一声,两人对了一掌。黑衣人又是“咦”的一声,身子一晃,向后跃开丈余,但左手仍是紧紧抓着桑土公。慕容复翻过手掌,抓过了鬼头刀,鼻中闻到一阵腥臭,几欲作呕,知道这刀上喂有剧毒,邪门险恶之至。他虽在一招间夺到敌人兵刃,但眼见敌方七八个人各挺兵刃,拦在黑衣人之前,要抢桑土公过来,殊非易事,何况适才和那黑衣人对掌,觉他功力虽较自己略有不如,但另有一种诡异处,夺到钢刀,只是攻了他个出其不意,当真动手相斗,也非片刻间便能取胜。

但听得人声嘈杂:“桑土公,快取解药出来!”“你这他妈的牛毛毒针若不快治,半个时辰就送了人命。”“乌老大,快取解药出来,糟糕,再挨可就乖乖不得了!”灯光火把下人影奔来窜去,都在求那黑衣人乌老大快取解药。乌老大道:“好,桑胖子,取解药出来。”桑土公道:“你放我下地啊!”乌老大道:“我一放手,敌人又捉了你去,如何放得?快取解药出来。”旁边的人跟着起哄:“是啊,快拿解药出来!”更有人在破口大骂:“贼苗子,还在推三阻四,瞧老子一把火将你碧磷洞里的乌龟王八蛋烧个干干净净。”桑土公嘶哑着嗓子道:“我的解药藏在土里,你须得放我,才好去取。”众人一怔,料他说的确是实情,这人喜在山洞、地底等陰暗不见天日之处藏身,将解药藏在地底,原是应有之义。慕容复虽没听到公冶乾和风波恶叫唤呻吟,但想那些人既如此麻痒难当,二哥和四哥身受自然也是一般,眼前只有竭尽全力,将桑土公夺了回来,再作打算,猛然间发一声喊,舞动鬼头刀,冲入了人丛之中。邓百川和包不同守护在公冶乾和风波恶身旁,不敢离开半步,深恐敌人前来加害,眼见慕容复纵身而前,犹如虎入羊群,当者披靡。乌老大见他势头甚凶,不敢正撄其锋,抓起桑土公,远远避开。

只听得众人叫道:“大家小心了!此人手中拿的是‘绿波香露刀’,别给他砍中了。”“‘啊哟,乌老大的‘绿波香露刀’给这小子夺了去,可大大的不妙!”

慕容复舞刀而前,只见和尚道士,丑汉美妇,各种各样人等纷纷辟易,脸上均有惊恐之色,料想这柄鬼头刀大有来历,但明明臭得厉害,偏偏叫什么“香露刀”,真是好笑,又想:“我将毒刀舞了开来,将这些洞主、岛主杀他十个八个倒也不难,只是无怨无仇,何必多伤人命?仇怨结得深了,他们拚死不给解药,二哥四哥所中之毒便难以善后。”他虽舞刀挥劈,却不杀伤人命,遇有机缘便点倒一个,踢倒两个。那些人初时甚为惊恐,待见他刀上威力不大,便定了下来,霎时之间,长剑短戟,软鞭硬牌,四面纷纷进袭。慕容复给十多人围在垓心,外面重重叠叠围着的更不下三四百人,不禁心惊。再斗片刻,慕容复寻思:“这般斗将下去,却如何了局?看来非下杀手不可。”刀法一紧,砰砰两声,以刀柄撞晕了两人。忽听得邓百川叫道:“下流东西,不可惊扰了姑娘。”慕容复斜眼一瞥,只见两人纵跃起,去攻击躲在松树上的王语嫣。邓百川飞步去救,出掌截住。慕容复心下稍宽,却见又有三人跃向树上,登时明白了这些人的主意:“他们斗我不下,便想擒获表妹,作为要胁,当真无耻之极。”但自己给众人缠住了,无法分身,眼见两个女子抓住王语嫣的手臂,从树上跃了下来。一个头带金环的长发头陀手挺戒刀,横架在王语嫣颈前,叫道:“慕容小子,你若不投降,我可要将你相好的砍了!”

慕容复一呆,心想:“这些家伙邪恶无比,说得出做得到,当真加害表妹,如何是好?但我姑苏慕容氏纵横武林,岂有向人投降之理?今日一降,日后怎生做人?”他心中犹豫,手上却丝毫不缓,左掌呼呼两掌拍出,将两名敌人击得飞出丈余。那头陀又叫:“你当真不降,我可要将这如花似玉的脑袋切下来啦!”戒刀连晃,刀锋青光闪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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